不多时,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赶到了榴花宫。
听闻是二皇子身体不适,御医们一个个都拿出十足十的谨慎来——
从医这些年的经验告诉他们,这世间最难办的病人莫过于两种。一种是年事已高的老人,一种是连话都不清楚的婴孩。
如今他们要面对的便是一个才刚满两个月的小婴儿,偏生这婴儿的身份贵重,绝不容许半点闪失。
在御医们连番检查的时候,元珣让沈老太太带着阿措去了侧殿,他自个儿在正殿守着二皇子。
阿措一开始不愿意离开二皇子的,但听到隔壁两个娃娃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好先过去看看。
沈老太太抱着大皇子,看到阿措强打起精神哄着小公主,心疼的不得了,轻声安抚道,“那么多御医都在替阿麟看,不会有事的。再说了,小孩子娇弱,有个发烧咳嗽的也是正常的。”
阿措勉力朝沈老太太点了下头,又垂下羽睫,看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小小姑娘的大眼睛被泪水冲刷过,愈发的纯净清澈,粉嫩嫩的小嘴巴撇着,像是知道二哥哥生病了,替他难受呢。
“皎皎乖,阿娘回来了,你别哭了。”阿措温声道。
“唔呀……”小公主抬起胖乎乎的小手,像是要去摸阿娘的脸。
阿措缓缓低下头,吻了下女儿柔软的脸颊,鼻间是好闻的奶香味。
她这样亲了小公主一下,小公主眨巴眨巴了两下眼睛,非但止住了哭声,还张开水嫩嫩的小嘴,朝阿措笑了下。
这一笑,让人心都要化了。
阿措只觉得心口一暖,眼眶又酸又胀,“你是在安慰阿娘么?”
小公主奶声奶气的“呀”了一下。
阿措喉头一哽,再次吻了吻她的小脸蛋,“你真是阿娘的小宝贝,你放心,阿娘不哭的。你们爹爹找了很多太医给你二哥哥看,他一定会没事的。”
母女俩这样说着话,沈老太太怀中的大皇子好像有些吃醋了,呀呀的叫了两下。
沈老太太忙将大皇子递到阿措身边,哭笑不得道,“你也跟阿麒说说话吧,这孩子素日里最安静懂事的,今天也哭闹不止,想来也是被吓到了。十指连心,三个孩子在一个娘肚子里呆了那么久,也是有心灵感应的。”
似是为了印证沈老太太的话,大皇子一靠近阿措,立马乖乖闭上嘴巴,只如同往常一般,用一双灰青色的漂亮眼眸直勾勾的看着阿措。
阿措每每看大儿子,就感觉他是缩小版的元珣。
这会儿见他眼睛里也雾蒙蒙的挂着泪,自然心疼极了,抱住大皇子亲亲哄哄了好一番。
待两个孩子都不哭了,阿措一本正经的看着他们,“现在阿麟生病了,你们俩个可要好好的,知道么?”
大皇子,“唔……”盯住。
小公主,“呀……”笑。
阿措道,“那我就当你们听懂了噢!”
沈老太太在一旁轻轻叹口气,唉,一个大孩子带着两个小孩子。
且说正殿内,庄重严肃的气氛与侧殿的轻松温馨截然不同。
看着二皇子白嫩嫩的小身子上扎着一排银针,元珣的手指渐渐地攥紧。
还好他及时让阿措去了侧殿,若是她在场,看到阿麟这样小的孩子扎了这么多针,定然要哭晕过去。
太医院院首落针格外细致,每下一针,神经就更紧绷一些,额上都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来。
其余太医跪在殿外,战战兢兢的,只期盼着院首的针灸法能发挥效果。
约莫半柱香后,所有银针都落下。
二皇子似是舒爽一些,呼吸也比开始平稳了。
院首把了下脉,见脉象恢复平稳,差点没感动的落下泪来。
真是祖师爷庇佑哇,要是用了银针二皇子还没起色的话,他们整个太医院怕是都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陛下,二皇子的情况已经在好转了,只要好好睡一觉,烧热便会渐渐褪去。”院首恭敬拱手道。
闻言,元珣走到床边,伸手摸了下二皇子的额头。
还是有些烫,但小脸明显没有开始那么红了。
他示意小荷好生照看着二皇子,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走到厅内。
院首连忙跟上。
跪了一地的御医见皇帝和院首出来了,一个个脑袋埋得更低,身躯也匍匐的更深。
静默了许久,低沉冷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们都说二皇子的高烧是邪风入体导致的,那为何大皇子和小公主安然无恙,偏生二皇子病的这般严重?”
众太医,“……”
他们虽然心底有答案,但是不敢说哇。
见太医们装死,元珣冷哼一声,“既然没一个清楚的,那留着你们也没用……”
众太医猛地一抖,齐声求饶,其中有胆小的几乎要晕厥过去。
最后还是院首把心一横,掀袍跪下,语气沉重道,“禀陛下,二皇子他这是胎里不足,气虚体弱,才容易染病……”
元珣面色沉沉,道,“若说胎里不足,小公主出生时最为孱弱,她怎么好好的。朕看就是你们无能,找不出症结所在,才往皇子身上找借口!”
此话一出,太医们更是吓得不轻,脸色煞白的直呼恕罪。
院首重重磕了个头,颤抖道,“陛下,婴孩若体弱多病,有可能、有可能也跟命数八字有关……不知陛下可听闻小儿关煞?”
见元珣蹙眉,院首解释道,“小儿关煞,指的是婴孩从出生到三岁以内所犯的凶神恶煞,若是八字犯了关煞,孩子就容易多病、哭啼……”
至于短命早夭这些话,院首可不敢说。
他不说,元珣也能从他的欲言又止里看出来。
沉吟片刻,他面容严峻的吩咐着在场众人,“今日这事,不准往外多说半句。”
满殿的宫人及太医纷纷应下。
元珣留了两个太医在侧间守着,其余人都先放回。
到床榻边看了眼已经沉沉睡去的二皇子,他低声吩咐常喜,“去一趟钦天监,将监正叫去勤政殿等候。”
常喜心底咯噔一下,面上却是不显,赶紧领命下去了。
元珣将二皇子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
那小手丫是那样的小,跟他的掌心一比,简直小的可怜。
温热的手指轻轻摸了下二皇子的额头,他深邃的眸光带着父亲的慈爱。
这样注视了孩子半晌,他起身去了侧殿。
阿措一见元珣,连忙问道,“阿麟怎么样了?”
见她这副焦灼的模样,元珣故作轻松道,“朕说过不会让他有事的,阿麟已经退烧了,这会儿正睡着呢。”
“真的?”
“朕还会骗你不成。”元珣温声道。
“太好了,太好了,他没事就好。”阿措眼眶一热,也顾不上还有旁人在场,一把抱住了元珣劲瘦的腰身,小脸埋在他的怀中,“呜呜呜呜……”
一旁念阿弥陀佛的沈老太太和奶娘们见状,忙识趣的退下了。
元珣能感受到阿措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衫,更能感受到她的担忧与害怕。
她自己年纪尚小,生个病吃个药都不高兴,何况亲眼见到小宝宝受罪。
他知道她一听到阿麟生病的消息就想哭的,但她控制住了,没有太失态,没有太崩溃,还乖乖听他的安排在侧殿等着。
“乖。”元珣抱着她,吻了吻她的额头,“没事了。”
“陛下,我好怕……”她啜泣道。
“不怕不怕,一切有朕呢。”
元珣耐心的哄了两句,又道,“你要再哭的话,可是会把阿麒和皎皎吵醒的。”
他这么一说,阿措立刻捂住了嘴巴,不敢多言。
两人一起回到正殿看了眼二皇子,见他又像平日般安稳的睡着,阿措总算是放下心来。
之后,元珣陪她用了晚膳,便托词有政务处理,先去了勤政殿。
钦天监监正早早就在勤政殿等着了。
听到殿外传来“陛下驾到”的通报声,监正忙从一侧的软垫上起身,恭恭敬敬的站在大殿旁。
见到那道高大修长的身影,监正忙行礼,“臣钦天监监正徐子旭拜见陛下,陛下金安万福。”
元珣径直走到上座,大马金刀的坐下,也没那么多废话,开口便道,“二皇子的生辰八字,可犯了小儿关煞?”
监正一怔,抬眼瞥见皇帝冷硬的面孔,心头一颤,这是出了什么事?
也不等他细想,他连忙掐指算起二皇子的生辰八字来。
一番推算之后,他的脸色登时变了。
元珣沉声道,“如何?”
监正面部肌肉抽搐两下,肃声道,“二皇子的生辰八字是极好的,并未与小儿关犯冲。”
元珣沉静的抬起眼眸,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监正的脸,轻而易举的捕捉到他目光的闪烁。
心往下沉了沉,元珣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有话就说。”
监正肩膀颤抖着,胸腔里的心咚咚咚跳的飞快,“臣、臣不敢说……”
元珣冷哼道,“这个不敢,那个不敢,你还留着根舌头作甚?不如割了去。”他的语调骤然降了两个调,透着森冷的意味,“常喜,拿刀把他舌头给割了。”
割舌头!
当今皇帝是位怎样的人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清楚不过。
他说割舌头,就不是说说而已。
监正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背后出了一层白毛汗,无比狼狈道,“臣说,臣说。”
元珣稍一抬手,常喜的脚步停住。
监正瑟瑟发抖道,“二皇子的命格贵不可言,只是、只是微臣推算出,他命中有所妨克,于他的寿命不利。”
简而言之,早夭之相。
元珣的心头狠狠一抽,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须臾,他强压住胸腔那股汹涌而出的情绪,抱着一丝侥幸,沉声问道,“是谁克他?”
监正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元珣道,“是大皇子么?”
监正忙道,“不是,大皇子虽与二皇子出生时辰相近,但八字很是谐和,毫不相冲,小公主也是,三位皇嗣的生辰八字都是大富大贵之相。”
元珣哼了一声,这不是废物,生在皇家还不算大富大贵么。
他的拳头不自觉的捏紧,唇角掀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淡淡道,“那么,是朕克了他?”
台下的监正明显僵住,等回过神来,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声线慌张道,“陛下乃九五至尊,真龙天子,帝星下凡……”
台上道,“你只要回答是与不是。”
监正,“……”
强顶住那锐利到快要将头皮刺穿的目光,监正舌头发麻,含糊不清的应道,“是。”
吐完这个字,他不断地磕头,嘴里一遍遍重复念着“陛下恕罪”。
元珣盯着台下的监正,本想把他拖出去杀掉,毕竟只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但转念一想,李玄风当初断出那样的谶语,不就是因为他杀戮太甚,戾气太重么?
耳畔又响起阿措那句“陛下不要随便杀人了哦”,他强忍住心头那股杀气,只面沉如水的盯着那监正,“出去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监正怎会不明白,劫后余生的感激道,“多谢陛下,臣定然把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元珣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监正几乎是连滚带爬的离开了大殿之内。
李玄风的谶语再次在元珣耳畔响起——
“君乃帝王之相,然左眼眼尾有小痣,是克制子嗣之兆;再加之君杀戮太重,戾气太盛,就算日后有幸得子,也注定早夭。”
有幸得子,也注定早夭……
早夭。
元珣双手撑着桌角,面容狰狞,粗重的喘着气,像是囚于牢笼的野兽。
“什么谶语,什么天命,要报应便报应到朕的头上,报应到那小小婴孩身上算是怎么回事?!”
他嘶吼着,长臂一挥,桌上的物品便噼里啪啦的落了满地。
常喜吓了一跳,惊惧不已的朝上头看去,只见陛下一只手按着脑袋,瞋目裂眦,眼角泛红,周身都散发着极其浓烈的杀意,宛若从地狱而出的恶鬼罗刹……
常喜的心立刻凉了大半截。
不好,陛下这是又发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