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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可怜宫人(1 / 1)

一大早,庞掌饎先领李汲去拜过了另外两位领导——杨司饎和吕掌饎。杨司饎果然是个白发宫女,有气无力地倚在凭几上,一副不愿意搭理人的样子;吕掌饎的年龄与庞掌饎差相仿佛,但容仪却颇为端庄,先问了问情况,又勉励李汲几句,最后吩咐:“就让庞掌饎给你分派活计吧,切不可躲懒。”

这会儿的功夫,两名老宦也推着米粮、薪柴回来了。李汲细细打量,果如庞掌饎所说,二人颇为邋遢,衫子上污渍斑斑,貌似许久未曾浆洗了。看岁数并不甚老,大概也就四十出头吧,但全都死气活相的,一点儿精神都没有。

想来也是,这司饎乃是六尚中垫底的部门,年过四旬还给发来司饎,理论上没啥鱼跃龙门的机会了,所以只求一饱,混日子等死而已。

宫中宫人、内宦上千,即便很多级别较高的宫女、宦官都能自开小灶,司饎也要负责六七百人的主食,所用薪柴不少,米面各半,每日都须三斛有余。例装一大斗为一包,大概三十斤来斤,需要两名宫女“嘿呦嘿呦”地抬着走。

李汲左肩一包,右肩一包,六七十斤等若无物——其实他可以扛更多的,但一来肩膀就两个,二来也不宜过份展示膂力,以免引人注目。

倒是没想到,那阿措瘦瘦小小的,力气却比普通成年宫女要大得多,竟然双臂环抱一包米或者一包面,脚步绝不迟缓,更不踉跄。李汲琢磨着,估计是因为有把子力气,所以就连她这种素质的,也能够留在宫中吧。

厨房里,一排八个灶眼全都打开,宫人们塞柴生火,蒸煮米饭;同时还将好几张大案拼拢起来,六七名宫人排成一行,忙着揉面,做饼。

无论蒸米还是揉面,都需用水,然而司饎院中却并无水井……庞掌饎因此指点李汲去百余步外的别院汲水来,灌满院里将近一人高的两口大水缸。水桶和扁担是阿措递过来的,李汲怀疑自己没来之前,这活计原本该她做……

李汲决定埋头苦干,一则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同僚厌烦,有机会跟她们拉近关系,打探消息;二来么,权当晨练好了。

他搬米、搬柴、担水,出出进进的,不时偷眼打量露面的每一个人——杨司饎和吕掌饎就都没露面,指挥劳作的只有庞掌饎一个——发现除阿措外,其余宫女大多是成年人,普遍二三十岁年纪,也有两个瞧着老相些,或许四十上下,都是中人之姿。

只有阿措年纪最小,相对也丑一些。阿措先是跟他一起搬米面、送柴薪,完了又进厨房,把着一根竹管朝灶下吹气,帮忙控制火候,反应虽然慢一点,手脚也还算麻利。

那些宫人见有新来的宦官,多数都找远远地招呼,扯着脖子询问他的姓名和家庭状况,甚至于还有几个见李汲年少,言辞间颇有些戏谑、挑逗之意,就跟后世的办公室大姐们没啥区别。只是她们虽然言笑晏晏,手中的活计却绝不敢停下来,而且再怎么挑逗,比起庞掌饎来,也属于可以忍受的范围……

就庞掌饎昨晚那些言辞、举动,搁后世完全可以告她办公室骚扰了!

只不过白天在众人面前,庞掌饎不再刻意地亲近李汲,仿佛是为了要维护她的领导尊严似的。她时不时柳眉倒竖,呵斥这个,训诫那个,但宫人们虽然唯唯听命,看表情却多半并不怎么在乎。

终于,李汲瞥眼瞅见了一个管着一眼土灶,正坐在灶边看火的宫女。这宫女乍看相貌颇老,大概得有四十多了,细瞧却没有多少皱纹,可能才三十出头;脸型和五官都算标致,只是蓬头垢面,脸侧还有好大一块发青的胎记……

就是她了!

李汲虽然从未见过沈妃,但在凤翔时听李适详细描述过其母的五官、容貌,后至长安,李俶和李倓也都介绍过,众口对照,可以在脑海中绘画出大致模样来。至于宫中所藏画卷……那玩意儿反倒没多大参考价值。

当日那老宦曾经说起过,疑似沈妃之人,在司饎掌灶看火,他就是某次送杂物去给杨司饎,顺便往灶上讨个饼吃,偶然得见的。而且李汲在司饎所见的那些宫女,多数相貌平庸,除非有后世的化妆技术,甚至于美颜相机,否则再怎么打扮,也不可能入得了李俶的法眼。唯有这名看灶的宫女,脸型和五官的底子都好,倘若洗净面庞,再去了那片胎记,勉强可算是个美人了。

当然不可能要求太高,终究沈妃连儿子都快成年啦。

李汲没敢主动探问,只是侧耳倾听宫人们的对谈,仿佛这位疑似沈妃的宫人,名叫杨三娘,还是杨司饎的什么同族亲眷……嗯,若无司饎关照,估计真正的沈妃是不大可能改换身份,在掖庭中躲藏下来,还一藏就是两年多的。

要怎么才能找个机会,跟这位杨三娘单独相对,套她的话,确定她真实身份呢?

天不亮便起身生火,一直忙到辰中,大概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把六百多人早午两餐的主食都做得了——午饭基本上就是回炉热一下,要等申时再烧火做晚餐。然后一桶一桶的米饭、一筐一筐的面饼,陆续送往各院,又是由李汲推车,阿措和另一名相对年少些的宫女伴随、分派,却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

所以他们三人反倒是整个宫廷中最晚用早餐的,每人一张饼、一碗刚熬得的稀粥、两根咸菜。吃饭的时候,其余宫人多数回了内院居处,只有庞掌饎指挥着两人在院中打扫,杨三娘则在厨房继续看火。

李汲从窗外瞥了一眼,只见她双臂交叉,伏在案上,象是在打盹儿。

吃饭的时候,庞掌饎又再蹩将过来,笑对李汲说:“不错,确实有些气力,一人可当两人用,我司饎得了你,可算拾着宝了。”随即又问:“昨夜睡得可还安好么?阿措未曾踢蹬你吧?”

李汲趁机苦着脸说:“我不惯与女人同睡……终是不妥。庞姊还是给我换间屋子吧。”

他当然不担心阿措会对自己做什么,他更不会对阿措做什么,但那小丫头虽然浑浑噩噩,还可能是个哑巴,为防万一,自己也绝不可在她面前露出丝毫破绽来啊。若还每夜同屋而眠,早上要打时间差来整理容仪,时间一长,即便不露馅儿,估计也得把自己整出神经衰弱来吧?

庞掌饎眼珠一转,道:“也好。”随即吩咐,阿措旁边那间是空屋,堆了些杂物,不妨清理出来,给知礼你安睡吧。

李汲昨夜已经窥探过那两间屋子了——前院除厨房、茅厕外,只有三间矮房,一间住着阿措,两间堆着些杂物,却看似并非专职仓库。估计在叛军攻破东京之前,洛阳宫中宫人、宦官足数,前院三间房也都是给人宿的。

庞掌饎的吩咐正中李汲下怀,当即便动手去整理、清扫,庞掌饎还命阿措过来相帮。那小丫头貌似人是傻的,反应比正常人足慢三拍,但力气不小,动手能力也强,笤帚、簸箕、抹布,全都使得纯熟,用不了一顿饭的功夫,便即收拾齐整了。

只是徒然四壁,啥都没有。

不等李汲跑去求告,庞掌饎先命人抱了一张草席过来,至于麻被,仍用他昨晚盖过的那床。完了询问李汲还有什么需求,李汲叉手道:“求一灯、一镜……还有引火之物。”

庞掌饎笑道:“我们这里物件实少……不过不打紧,我自家有富裕的灯、镜,少顷给知礼你送过来。至于火,可自去灶下取——每日要到熄灯时,才让阿措灭了灶火呢。”

歇不多时,宫人们又都陆续回到前院来了,将早上做得的米饭、面饼回炉加热,各处派送。这一整天时间里,也就午饭后空闲时间比较长,便有宫人无所事事,特意来找李汲,或聊闲天,或者向他打问外界的状况。

李汲刻意装出一副小白兔被狼群围观的囧态来,眼睛也不敢抬,往往宫人们问十,他只答一。对于外界局势,自然更不敢多说,只道:“来时听闻王师(燕军)在长安城下败了……”

多数宫人对此都无反应,仿佛两家交战,谁赢谁输,这天下是姓李还是姓安,完全与彼等无干似的。就中只有一名宫女叹息道:“我本扶风人氏,若唐军胜了啊,但望复来取洛阳,若燕军胜了啊,但望迁都长安,则我或许还能回故乡去……”

庞掌饎就坐在旁边儿,托着一手帕的南瓜子,边嗑边嗤笑道:“不管唐皇帝还都,还是燕皇帝迁都,自然要从三辅别选年轻貌美的宫人,哪里轮得到你?你便老老实实在这里烧火烤饼吧,这般年岁,即便放出去也无人肯要了。”

一句话正中那名宫女——同时也包括其他宫女——的痛点,众人不禁全都自怜自伤起来。

李汲在旁倾听,貌似宫女惯例十五六岁被选进宫,二十出头便要放出,但制度虽如此,却总有这么十之二三因为种种原因难以如愿。一来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懂些什么?好不容易培养成人,哪舍得放出宫去啊,尤其那些有职司的,品级就是紧箍咒,不成四五十岁大龄剩女,绝无出宫之望。

可是真到四五十岁了,出去还能嫁人吗?而这个时代的女子若不嫁人,又何所依靠啊?所以多半也就息了出宫的心了,只能终老掖庭——例子就在眼前,比方说那位杨司饎。

二是宫人往往因为得罪女史或者有些权柄的宦官,在出宫之事上被层层刁难,一岁又一岁地拖延,或者如方才说话那名宫女一般,干脆从长安赶来洛阳。圣人已十余岁不曾履足东京了,导致制度松弛,掌权者往往要等想起来,才先上奏,再审核,经过反复折腾,一次性放一批宫人出去。若是赶不上那一批,则可能要多等五六年甚至更长时间。

至于近年来动乱,叛军夺占洛阳后,将那些未及逃亡的宫人、宦者照单全收,更是再不提纵放之事了……

李汲不禁暗叹,为了一家的奢靡,不知道害苦了多少女子,眼前这些,都是可怜人哪!

不时有宫女从后院出来,加入这场“座谈会”,偏偏杨三娘始终窝在厨房里不肯露面。李汲一边敷衍那些宫人,一边暗自筹谋,要怎么才能跟她单独接触一次呢?也不知道李俶、郭子仪统领大军,有没有离开长安,此际到了何处……早知道我就不那么早进宫来了。

虽然搞到了单独住所,方便遮掩自身的秘密,但若象这样每天下午都被一群女人围在中间,日子也很相当难过啊。且群雌粥粥之际,说不定哪天就会不慎露出破绽来……

至于那杨三娘,倘若实在没有机会,倒不如放开手,不刻意去接近她。等到大军攻打洛阳的时候,兵荒马乱之际,再找机会加以保护便可——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我把人给保下来,那便有功无过,到时候领到李俶面前,让他自己辨认也就是了。

他却没有想到,短短三日之后,竟然就得到了单独接触杨三娘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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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汲虽然住在前院,但他终究“是”宦官,“不是”正常男子,因而并不禁止进入后院,只是他自己为怕暴露身份,还不便主动寻找借口去各屋探查罢了。这三天时间里,他每日搬运米粮、薪柴,挑水、送饭,甚是勤快,一人能当两个阿措用——若比其他宫人,或者那俩老宦,则得三个甚至是四个——受到了司饎上下的一致好评。

宫人们往往把外院打扫事,甚至部分烧火事也全都交给了李汲,方便自己躲懒,作为回报,则是用饭时多给他添一大勺,或者偷偷往怀里塞两个饼。那一日午后,李汲才刚到各院送饭回来,拧了一把手巾,擦擦脸上的汗水——及颧骨而止,没敢继续往下擦,怕掉了粉——便有一名宫女过来问:“知礼啊,你会修房子么?”

李汲心说这可是个高难度的活计,当下茫然摇头。那宫女却不肯放过,揪揪他的衣襟:“也不甚难,你且随我来看。”一把就将他扯到后院去了。

原来是那宫女所居的屋舍遭风,吹落了十数片瓦,瓦下还漏了个大洞,强要李汲登梯上房,帮忙修缮。李汲初时只是摆手婉拒,后来一琢磨,这或许倒是个好机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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