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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土地问题(1 / 1)

李汲也知道李泌所言有理,他的经历是不可复制的,否则也不至于因为“五不可留”,要赶紧逃离朝堂了。

象李泌这般相从天子于微末,再起便一步跳到三品,并非唐代任官的正途,说句不好听的,这叫“倖进”。打从官僚阶层成型以来,人皆鄙薄倖进之徒,或许也就李泌例外。

所以李泌的经历真的很特殊啊,自己根本无从仿效。

除非……我趁着李倓彷徨之际,去依附他,并且最终辅佐他改天换地,荣登大宝?

只是对于要不要扶李倓,以及该怎么扶这事儿吧,李汲还没有想好,况且看李泌的态度,必然是反对的,因此他也不便将此事明宣于口,请求对方的指点。由此婉言谢绝李泌的所谓中策——

“不是……小弟的意思,每年数百上千士人科举,能得明经、进士的不过寥寥数人罢了。即便如杨炎那般家学渊源,也数试不中,最终只能应了建宁王的礼聘;而阿兄既然未曾赴过考,又要如何举小弟于龙门之上呢?”

你自己都没经过高考,就说能教出高考状元来,谁信哪?!

不等李泌恼羞成怒,勃然变色,就赶紧躬身请问道:“下策又如何?”

李泌强自按捺胸中的不快——你竟敢怀疑我的才学,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心说看起来这小子主意已经拿定了,既不愿随我归隐,也不乐意循正途入仕,罢了,罢了……喘了两口气,便回复李汲道:“下策是:你若欲仕,且不甘屈身下僚,庸庸碌碌终此一生,则必先设法改为文职。”

李汲闻言,不禁皱眉。他知道唐朝的风尚有些重文轻武,别看安禄山权倾一时、郭子仪名登宰辅,那终究属于特例,若把整个文官队伍和武官队伍相类比,则文官升晋起来,以及可能达成的高度,都要比武官优良得多了。再者说了,就同一层级相比较,安禄山曾受制于李林甫,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被杨国忠逼反的……

只是——“阿兄,弟实于诗文无甚兴趣啊,唯于武事,近来倒多方求师,刻苦操习……”

若在初唐之际,李汲只要花几个月好好练练毛笔字,再背诵几段经典,以他的古文基础,文通字顺是没问题的,这文官大可当得。然而开元、天宝以来,朝廷日重文辞,秀才科长久不开,而进士科也远迈于明经科之上,那想做文官就得会写诗啊,我哪有那种禀赋?

即便有吧,这都快二十了你让我现学平平仄仄平平仄?

李泌提醒他说:“郭子仪虽被命为宰辅,其实不能干预朝政;而房次律书生也,却曾受命统领诸军——文官之途,实比武将来得宽广。”

唐朝真正的顶级武官,本来是十六卫大将军,品位虽尊,却不能干涉政事。其后府兵制崩溃,边境多用募兵,最早一批节度使也泰半是文职,比方说鲜于仲通、章仇兼琼——鲜于仲通还是正牌的进士咧。即便郭子仪,虽然是武举出身,也曾多次担任过地方郡县或都督府长史,而长史、司马、管记乃至参军等职务,理论上也全都是文职。

李泌说了:“纯粹的武夫而能得登节度使高位者,多是蕃人,如安思顺、哥舒翰、高仙芝、安禄山等。上皇多用蕃将,社稷几乎倾颓,此前车之鉴,吾亦曾多次向圣人进言也,必不足为后世法。”

也就是说,李亨在叛乱基本敉平,社稷危而复安后,是一定会变更上皇故政的,多半会约束蕃将,且仍旧以文官出任采访使、节度使等地方军政要职,你若是只走武途,道路必定越走越窄啊。

李汲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忍不住反驳道:“弟却以为,此番叛乱真正的缘由,并非上皇重用蕃将……”

李泌横他一眼:“是何谓也?”

李汲就此开始长篇大论,阐述自己的观点:

“安禄山的叛乱,肇因是重兵俱集边庭,外实而内虚,否则的话,即彼敢起异心,又岂能长驱直入,连破两京啊?而之所以外实内虚,端由府兵制崩溃,而只能招募长征健儿,抵御契丹、吐蕃。那么府兵制因何而崩溃呢?其由在社稷久安之后,田土兼并日益严重,贵族、官僚地连千顷,百姓却无尺寸之田可授。百姓无田,而欲其岁充军役,为府兵,可乎?

“所以一切问题的根由,都是土地问题,是财富分配严重失衡的结果,就此引发连锁反应。继而士人多行文途,少履武行,明经胶柱、进士雕虫,则自武勋之家式微后,只有蕃人才肯因武功进身——他们也只能因武功进身。

“鲜于仲通挫败于南诏,章仇兼琼之功实在于文政,难道文职的采访使、节度使,真能临阵摧敌,开疆拓土吗?由此安思顺、高仙芝、哥舒翰辈才能进用。

“然而上述三人,终究是忠臣,即便蕃将之中,最终掀起反旗的,也只有安禄山、史思明等寥寥数人罢了。要在内虚外实,边庭募军之势既大,必然威胁中央,即便其首领不是蕃将,也迟早都会酿成祸乱。故谓叛乱之起,并非肇因于上皇重用蕃将——且时势如弟所言,上皇也唯有蕃将可用啊。如王忠嗣、郭子仪辈,能有几人?

“且那李光弼、仆固怀恩,不也是蕃将么?”

李泌听了这番话,不禁垂首沉吟,良久无言。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声说:“长卫胸中,实有丘壑,于世情洞见甚明。所言颇为有理,然而——若你执政,可有解决之策么?”

李汲苦笑着一摊双手:“时势已然如此,恐难觅治本之策。农耕社会,土地兼并是必然趋势……”除非打破封建桎梏,迈入近代工业社会——“唯有天下大乱,然后大定,如唐初之际,或可解祸患于一时。”

即便拥有后世的见识,穿越来此,他也不可能彻底解决土地兼并问题。就理论上而言,想在封建框架内彻底抑制兼并,或者不经由改朝换代的大乱而达成耕地大范围内的重新分配,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落实到具体政策、手段,别说李汲未必真有治国的才能,起码也没有足够的经验,哪怕是房、杜复生,姚、宋再世,估计也顶多当个裱糊匠,东修修、西补补,苟延这李唐的大厦不至于即刻倾塌罢了。

所以李泌问策,李汲无言以答,只能说“唯有天下大乱,然后大定,如唐初之时,或可解祸患于一时”。我就是一键盘侠,能够提出问题来,却根本拿不出解决问题的良方啊——你不能要求太高。

李泌双眼微微一眯,似有精光透出,直视李汲,厉声问道:“难道汝因此便想要酿成天下大乱,以期改朝换代不成么?!”

李汲赶紧摆手:“阿兄误会小弟了。弟能断识国家之病,亦望挽救社稷之祸,但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救国的本质,乃是救民。倘若百姓多不能偷生,即便粗粝亦无可得,自然揭竿而起,变革天命,难道是一人所望能够推动或者阻止的吗?而若百姓家中尚有一口余粮,谁忍心害其性命,驱之为乱啊?人若顷刻将死,才能下猛药,以期万一;尚可苟延之际,谁敢冒杀人之险,只为去除疮痈?”

他本来是想对李泌说明,虽说大乱才能大治,但世道还没有走到必须大乱的那一步,则“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但凡有些心肝的,都不会冀望于掀起全社会的大动乱。孰料李泌却揪住了他的一句失言,反问道:

“汝以为民贵君轻,由此乃起易储之意,然否?”

李汲不禁“啧”了一声,随即探出手去,抓住了李泌的腕子,尽量将语气放和缓了,徐徐说道:“寝室之中,兄弟之间,不过闲话而已,阿兄不必当真。然使天下大乱,以求大治,弟绝不肯为,但若仅仅皇室内乱,以求这衰败平缓一些,却也未必不可考虑。只是闲话——阿兄,难道建宁王果然不宜争储么?”

李泌长叹一声,回答道:“如你所言,今日国家如染沉疴,虽不至于死,恐怕亦难复归开元年间之盛貌了。既然一时不得死,自然不可下猛药,而当以温良理其筋骨,以粥糜调其肠胃,或可延其寿命。

“当此时也,内治无如黄老,唯无为才能不伤百姓……或者少伤百姓。倘若君王有宏图之志,面对难解之局,必生操切之心,于国家必施猛药,于公卿必加督刻,于百姓必重赋税,于外夷必兴穷兵,过犹不及,反促国乱、人死。以此观之,长卫以为广平王、建宁王,孰良?”

李汲沉默不语。

就听李泌又说:“古语云:‘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固然此言稍稍怯懦了些,然若未知所欲变之法必强于旧法,所欲易之器必大过旧器,而欲变法、易器,冀求万一,可乎?”

我不觉得建宁王上台,一定会比广平王好,则在此前提下,有必要冒着动乱的风险,变更储君吗?

李汲无言以对。

而且听了李泌的话,他才终于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直犹豫,下不定扶保李倓的决心了。究其根由,是自己并不能确定以李倓易李俶,必定能给国家、人民带来莫大的好处。李倓刚直,不善保身,这一弱点当其成为储君甚至天子后,有可能被放大,从而不但给自己,也给国家社稷招来灾祸啊。

再者说了,听闻李亨做太子的时候,就是一彻底的老实头——起码李泌是这么说的——但自登帝位后,能识李泌而终不用其计,听信谗言欲害亲生儿子的性命,谋复两京却拱手将子女相送……就彻底变成一个混蛋啦!谁知道李俶或者李倓一旦上位,又会如何呢?是否能够维持本心,还是会被权力所侵蚀,从而滑落到独夫民贼的深渊里去?

好比说秦之乱也,人皆思扶苏,但在此之前,赵高不过中车府令,李斯也非首相,就能假传诏命而立胡亥,秦廷百僚,为什么全都不能加以阻止?或许就因为胡亥素来忠君敬亲,深得始皇宠爱,所以谁都料想不到他骨子里其实是个彻底的混蛋,一旦登基便原形毕露吧?

则李倓奢靡,喜功,说不定一朝权在手,就会变成杨广呢?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吧。那在尚且无法确定未来前景的前提下,有必要冒着皇室动乱的风险,拱他上位吗?

李俶虽然软弱,也不见有什么杰出的才能,起码这家伙就目前看来,还是比较老实勤勉,且能礼贤下士,听取良言的——除了那回不肯让仆固怀恩去追叛将外。或许他最终会变成老爹第二,也或许将来能成为平庸之主,谁都说不准啊。而在李泌这类传统官僚的心目中,天子但求仁孝,而不必圣明,平庸之主垂拱于上,但用贤臣治理国家,才是保证长治久安的善策。

而在李汲的认知当中,君权过于强势,必致相权衰薄,从而缺乏制约……或有利于国家肇建之初,却绝无益于王朝残喘之时啊。

说白了,这票从十六王宅和百孙邸里走出来的公子哥儿,任何一个都不能让李汲真正放心,确定其一旦登基,必能挽救国家社稷,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维持原状好了。终究人民深苦战乱,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啊。

李汲不禁松开了李泌的手腕,扶扶额头:“阿兄之言,弟尚须仔细思忖……夜深矣,明日还要上路,还是早些安睡吧。”

谁想李泌却猛然间一翻手腕,反倒抓住了李汲的手,说:“你还是听我良言相劝,明日便返回洛阳去吧。且我尚有数语相寄,望你谨记在心。”

李汲笑着将手一抽:“我意已决,不至衡山,不见阿兄安顿下来,必不肯归。阿兄也无须再劝,至于所寄数语,还是等到正式分手的时候,再说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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