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漫天纷扬,忽然阴冷下来的风裹着沙砾,如鞭子一样抽打在人的身上,脸上,一旦抵御不及,肤上登时出现一道道红痕。陈玄公眯了眯眼,沙砾巧妙的绕在他周身,伤不了他半分,他定定的看着身处尘暴中心的女子,漆黑的裙,乌墨般的发,在暗黄缭乱的沙尘中交织出绝伦的惊艳和冷厉。
她只站在那,就已经搅起了整个武林的腥风血雨,更遑论她压低了眉眼,紧抿着丰润红唇,任谁都看得出她在强压怒火,便更觉毛骨悚然。
秦红药轻蔑的吐了口气,四溢的内劲收回掌中,尖翘的下巴微微一扬,居高临下道:“怎么,说不出话了?”
陈玄公定了半晌,忽地又摇头笑道:“夫子曾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本公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九华派萧掌门和修罗教秦护法都爱说些空穴来风的……”
“我从不说废话,包括我现在说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也是当真的。”听到那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好像侮辱了那个人一样,秦红药不留余地的打断了他,杀意已从那双眸中满溢而出,从喉中挤出的字眼低沉阴狠:“你们一定会永远后悔,没在烈焰堂就弄死我。”
萧白玉心一紧,为她口中冰冷的“死”字,那段她生死不明的残酷时日,她是怎么逃出生天的,自己又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刻都历历在目,在心里不止一次恨恨的想过,谁死了都行,就连自己死了也没关系,只要她还在就好。萧白玉紧紧盯着秦红药的背影,明明再三嘱咐过她,千万不要贸然出现,她宁愿在这些人眼里秦红药还关押在黑雾冢或哪个不知名的地方,也不愿她这般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她总是如此,不论是在自己最危险,抑或无助,甚至最卑微的时候,这样从天而降,立在千人中央,压倒了万丈光芒。多想再靠近她一些,萧白玉冲动的迈了一步,却对上了秦红药好像是不经意间丢来的一瞥,那眼神却与之前全然不同,严厉的制止了她的动作。
萧白玉愣了一下,摸不清她的意思,但显然她不愿自己的接近,脚下便站住了。她一直瞧着秦红药,试图读出她的任何暗示,然而秦红药的目光再没有落在她身上,反而眼角轻佻的瞟着会场入口,直到一个苍老的身影艰难的走近。
全场的人早当秦红药已经被金铁衣关在了某处,终于不必在她的阴影中提心吊胆,却不料她又明目张胆的现身,未知的恐惧沉沉的压了下来,好像普天之下没人能拿她有办法,没人杀得了她。
陈玄公的脸色渐渐阴郁了下来,他再无一丝笑意,惨白的脸上那双眼睛缩的更小,那人影越走越近,他同金铁衣两个人都认了出来,他脸上罕见的闪过一丝惊诧,金铁衣却是目瞪口呆,明明……
“金铁衣,金盟主,倒也不必如此惊讶,你派人来送我和我烈焰堂弟子一程,我总要回来报恩罢?”廖文斜斜的站着,应是瘸了一条腿,脸上也伤痕累累,本来黝黑的发都苍白了大半,只剩他眼中投出的精芒,专注地,毫无退路的,彷佛燃烧了他的所有生机。
陈玄公听了个开头便知不妙,心中的厌恶是再也掩饰不住,交给金铁衣的事情,件件都有纰漏。他手上暗暗运劲,但几乎同一时刻,秦红药身边似是又起了风,他便知决计不可能当着她的面得手,今日之事,怕是不能按他心意了。
廖文环顾一圈,瞧见场中还是不少相熟之人,他硬是撑了一口气,大声道:“诸位,千万不要被这两个奸诈小人骗了!他们……我烈焰一堂灭在了他们手上,还有铸剑,霹雳,雷火,我们四派勤勤恳恳的为他们打造火/器,现在,全灭了……”
秦红药能在那般毁天灭地的火/药轰炸下保他一命已是极难之事,若不是带着他这个拖油瓶,秦红药也不必耽搁那么久。他到底事伤势未愈,说一段话便喘不上气,他佝偻着腰撑着膝盖,坚持道:“我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但是他们手中的火炮,至少几十门,诸位……诸位一定……”
“住口,休要妖言惑众!”金铁衣早就注意到陈玄公紧皱的眉头,心里一阵接一阵的紧张,他迫不及待的打断了廖文的话,激动道:“诸位都清楚这妖女什么身份,你们难道宁可相信她也不相信我吗?”
少见金铁衣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场中众人却依旧沉默,这一波三折下来,他们现在是谁也不信了,只觉此地危险重重,不宜久留。众人来回看了几眼,不约而同有了走为上策的意思。
陈玄公拧了拧眉,本以为可以兵不血刃,却没想到半路杀出这么个陈咬金,把他的计划打的是支离破碎。他扫视了一圈,众人心中想的什么他一清二楚,冷冷的笑了一下,果然是一群蠢货,当真以为走得掉么。
只是……陈玄公打量了一下秦红药,倒也不是没有破绽,他心思一转,又低低的笑了起来,不急不慢的道:“秦护法刚刚死里逃生,便这么孤身一人的来了黄山,是当真不把性命当回事,还是为了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
秦红药放肆的笑了几声道:“的确,看见你们在这里耀武扬威我就不舒坦,难受的要命,一定要你们人头落地才舒心,你说这事重不重要?”
“本公说的是什么,秦护法心中自然清楚,本公早就听闻九华派和修罗教十分要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我不过纠正了萧掌门几句,就让秦护法如此恼怒,甚至用出了收买别人来讲胡话这种下三滥的技俩,倒让我怀疑……”
“九华派?哦就是被我利用来打探中原的那颗棋子吧。”秦红药转身,眼睛倒是看向了萧白玉的方向,只是那目光中充斥着满溢的不屑,她随意瞟了一眼,轻蔑至极:“啧,后来我才发现,不过是白费力气,中原这帮子没脑子的还用得着打探么,我不过随意接近了一个门派,你们立刻就把她当成了公敌。什么武林,不过是一盘散沙罢了。”
萧白玉沉默的望着她,并未回应,心中虽隐约猜到了她的意图,但也是轻轻的叹了口气,果然只要从她嘴里说出这类的狠话,还是怎么听怎么难受。只是萧白玉这副黯然的模样落在别人眼里倒真像是被骗的极惨,在座的有不少是当日随金铁衣去逼上九华山的人,如今一听一看,好像全成了自己的过错,不由得心下愧疚,对萧白玉之前的话又信了几分。
她身后的三名女子互看了一眼,眼中只有疑惑,再不约而同的看向姜流霜,只见姜流霜对她们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必担心,才定下心来也不言语。
秦红药也不敢再多看她,只留个背影给她,再开口语气尽是鄙夷:“你们不是日日说我修罗教行事卑鄙么,怎么还是看到什么就信什么,你们这脑袋,若没有用倒不如一刀砍了,省的累赘。”
众人哪受得了她如此挑衅无礼,纷纷叫骂起来,也是仗着人多势众,底气倒是足得很,用的字眼让萧白玉眉头越皱越紧,她目光黏在秦红药纤细挺直的背影上,双拳死死攥着,却抑制不住想要拔刀的冲动。
眼见武林众人已将萧白玉同九华派划做自己人,陈玄公不禁寒了脸色,他观察了数年之久,只觉得中原武林能挡他路的只有九华一派,用尽心机才让九华派四面楚歌,却不料她如此轻易地便又东山再起。念及此处,陈玄公狠狠瞪了眼金铁衣,双臂的骨骼咔咔作响,恨不得这一刻就当场捏死他。
金铁衣刚刚缓过的一口气陡然又提到了嗓子眼,半干的衣裳再度汗湿,他分明看出了陈玄公眼中浓重的杀意,深知再不做点什么这唯一的靠山就真的崩塌了。金铁衣咬着牙寻找自己的救命稻草,他猛地想起什么,顾不得颜面的大喊道:“义楼!义楼!现在正是时候了!”
楚画和沈绘一听这个名字,眉头忽地一跳,互相对视一眼,一颗心提了起来。金义楼是她们救回来的,若真的又是什么阴谋诡计,那她们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
萧白玉和秦红药也是一怔,当时分明查看的清楚,那金义楼就差一点便进了鬼门关,一命呜呼,又怎么会……金铁衣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至于为了丁点的可能差点要了自己儿子的命罢。
但显然,她们还是低估了金铁衣的心肠,金义楼蹒跚的自她们身后走出,明显是惧怕的,自外围兜了个大圈子走到场地的另一边,尽可能离她们远些,但还是觉得不安全,又吃力的走向台阶。金铁衣连忙伸手去搀扶他,脸上的神情不像是当爹的,反而像侍从的恭顺小心。
秦红药动了动手指,却不想陈玄公连她这般细微的动作都瞧在眼里,先发制人道:“秦护法想杀人灭口了么,莫非他知道些什么隐秘?”
金铁衣彷佛变成了一个只会附和的傀儡,催促道:“是啊义楼,你去九华派探查了几月,可有什么发现?”话一出口,发觉过于急迫,旋即又变了口吻,俨然一个慈父:“不急,义楼你伤的重,慢慢说。”
金义楼神情复杂的看着他,当时他的确是发现了金府账本的异常,也的确是第一时间就去向父亲询问,谁料父亲愣了半晌,居然忽然间涕泪横流,一五一十的说出他也是被人胁迫,而那人的手段是自己无法想象的,父亲也决计不敢拒绝,后来甚至跪下求自己帮他。
金义楼从小便读圣贤书,父亲的威严永远是至高无上的,他又如何拒绝。哪怕是现在,他也不忍父亲如此落魄,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他闭了闭眼,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良心道:“她们二人……根本不是方才所说的那么简单,她们,她们……”
金义楼实在无脸去念她二人的姓名,但鼓足勇气一句话也只说了一半,后面便再也说不下去了。陈玄公冷冷一笑,果然父子一个德行,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下也不再同他磨蹭,自己接过话来:“本公果然没有猜错,秦护法你,同这位萧掌门,怕是早不单纯了罢。说起来,若不是你,萧掌门早不知死在我手中多少次了,到如今,你还想掩饰你们暗通款曲的苟且之事么!”
陈玄公也不管自己这番话造成了多大的轰动,继续不温不火道:“你瞧,自从你出现,我们萧掌门的眼神就没从你身上挪开过。”
待场中之人缓了几秒听懂了一切,尽是倒抽一口冷气,他们从未想过世间竟还有这般违背伦常癫狂疯傻之事,先是诧异困惑,目光再两人间徘徊了几轮后,渐渐转冷,打心底里的厌恶表露无遗。
有人唾了一口,紧接着又是更多的唾弃声,萧白玉听的清清楚楚,她闭了闭眼,嘴唇抿的死紧,一丝颤抖也看不出,只是脸上的神情退得干干净净,原本清冽的面容现在瞧来只剩寒冰。她也不去看旁人,双眸像是死了一般,苍白的,空洞的依旧直盯着那一人。
秦红药看着金义楼,从鼻腔中发出低沉的笑声:“你早该死了,现在倒也不晚……”
她终于转过身,将在场众人的脸一个一个看过去,把每一个嫌恶的神色都看的仔细,唯独跳过了九华派那一角,便又挂上了那勾魂夺魄似鬼魅般的笑意,漫不经心道:“这点小事,竟让你们如此惊讶,我身为一个女子,怎么不能好好使用自己的身体了,不过就是承个欢,便白赚一枚最好的棋子,何乐而不为。你们谁若是也能给我想要的,也……”
“红药,够了。”萧白玉脸上毫无血色,指骨都已经苍白如雪,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一枚指甲嵌在掌心中硬生生的折断了。但她声音却柔成了一滩碧水,轻轻念着爱人的名:“红药,你看我一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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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问就是这段太爽了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