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杨炯手持头盔,长身挺立,凝视着远处的群山。秀才身着甲胄,手持长剑,面部紧绷,大口大口喘着气。石三妹神情则要轻松得多,貌似在游山玩水,不时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偶尔还好奇地盯向杨炯,小嘴不时嘟起。
过了一会,石三妹开口问道,“呆子,他们前两天,都在山里赶路。你怎么不在那个时候设伏?反而在他们要出山的时候?”
杨炯瞥了石三妹一眼,不说话。
石三妹又问,“呆子,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搭理人?你这是欺负人,欺负女人!”
杨炯依旧看向远方,漫不经心地回道,“若全是在山间设伏,即便胜了,他们漫山遍野跑起来,看都看不到,怎么追?在这块山林和旷野的交接处,视野开阔,只要看得见,都能追得上。省事!”
石三妹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略微点头,然后又点评道,“呆子,你这话,听起来,好像蛮有道理的哟!没想到,你人看起来呆呆的,动起歪脑筋,倒是有两下子!欸,是不是跟我一起久了,人也变聪明起来了?”
杨炯扭头,认真打量了一下石三妹。身段比秀才还要略高一些,身上的皮甲似乎某一刻会突然崩裂,即便这段日子风餐露宿,脸皮依旧白若凝脂,眉毛好似画的一般,有剑眉的趋势,一股掩盖不住的英气直往外溢。这样的问题,这样的话语,是她问的么?
好吧,你就继续聪明吧!
杨炯收回疑惑和探询的目光,继续向前望去。
昨晚下过一场雨,薄薄的雾气在山林间扬起,美则美矣,却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视线。不过,好在杨炯已经派出了不少夜不收,就潜伏在山林和原野间。一旦郑芝鹏的人马下山,杨炯便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
昨晚,军议的时候,杨炯已经和众人商定了如何伏击郑芝鹏的人马,把战场就选在安海境内,距离郑府也就十多里,距离郑家军大营不过十五里。一开始,不少兄弟还提出了异议。胡素就委婉地说道,“将军,咱们定的这个伏击位置,是不是太过靠近郑府了?一旦郑芝龙见机快,一到两个时辰,必定可以全军抵达战场。到时候,咱们就要面临一场大战了?”
杨炯笑笑,“胡素兄弟,咱们来福建,不就是要会会郑芝龙么?晚打不如早打,早打早了事!若是郑芝龙真的全军抵达,那咱们就摆开架势,痛痛快快杀一场,一战定胜负!”
胡素听了杨炯的回复,以为没有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便补充道,“将军,咱们在伏击郑芝鹏后,士卒们必然会有伤亡。再者,这一战打下来,多多少少,也会气力疲惫。这种情形下,再对阵郑芝龙大军,属下担心,咱们虎山军会吃亏!”
杨炯认真点了点头,又把众人用眼睛扫了一圈,朗声回道,“胡素兄弟,你的担心,很有道理。但是,我们的兄弟们疲惫,郑芝龙他们赶过来,何尝又不疲惫。十五里地,身着甲胄,全军疾行,绝对是个辛苦活!”
“再说了,咱们三万人,以逸待劳,有心算无心,三万人围杀郑芝鹏这一万人,难度不算太大。只要兄弟们一鼓作气,奋勇杀敌,也就小半个时辰的事!关键大家要快,要坚决,就像当日谏山岭一战,打出咱们虎山军那种虎啸天下的霸气来。”
谏山岭算是第二步军营指挥使李文贵的成名战。听到杨炯提起谏山岭旧事,李文贵立马两眼发光,兴奋地接上话,“胡素,你太瞻前顾后了!将军大人说得对,只要打出咱们虎山军虎啸天下的霸气来,就没有打不赢的仗!将军,这一仗,要不还是让第三步军营来打头阵?”
胡素一脸的不爽,心道你小子想拍大当家的马屁,也犯不着踩老子呀!再说了,你小子比老子当指挥使要晚,凭啥装大?不过,不爽归不爽,眼下是军议,让人开口说话,向来都是大当家提倡的,胡素也不想在军议的时候闹腾起来,便忍下了这口气。
杨炯听了李文贵的话,却是摇摇头,“文贵兄弟,咱们这次,是伏击,说俗一点,就是瓮中之鳖,四面围杀,没有头阵不头阵的这一说。”
李文贵听了有点沮丧,觉得错失了一次大出风头的机会。但是想到这是杨炯定下的方略,而且说得也在理,就也不敢出言反驳。不过,最后他还是没话找话,“将军,那这次,还要不要执行斩首功?兄弟们可是憋着一股劲,等着拿首级领功劳,换银子哩!”
此言一出,大伙立即兴奋躁动起来。
“是哩!将军,咱们从广东千里迢迢来福建,脚跟都磨烂了!这次总算是逮着立功的机会了!”
“就是,就是!凭人头换银子,没有任何的弯弯绕绕,最是公平!”
“对对对,灭了郑家军,大吃大喝一个月……”
杨炯郁闷了!
唉,真是一帮土贼哩!一旦执行斩首功,兄弟们奋勇杀敌自是没得说,但也绝不会做烂好人,肯定会大杀特杀,不留俘虏。
一颗人头,十两银子,是一个普通士卒五个月的饷银。这一仗打下来,一万余郑军,那就至少付出十万两银子。杨炯之所以郁闷,倒不是心疼钱,而是另有考虑。
杨炯心里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顶着屠夫的名号,凭着手里的双斧,这一路混得风生水起,靠得不是广施仁义,而是霹雳手段,敢杀大杀一路杀!真正让杨炯担心的,有两条,一条是担心虎山军如果时常执行斩首功,会患上斩首功依赖症,一旦停止执行,大伙就对打仗提不起兴趣。另外,斩首功表面上看童叟无欺,公平公正,但细细考量,只适合冷兵器作战,甚至只适合刀盾手之类的劈砍武器。
那些长枪兵,弓箭兵,还有火枪兵,大多依靠队形和团体配合,还真不好记功。难道两军交战正酣时,长枪手捅死一个敌人后,然后再抽出腰刀收割首级?那还要不要配合了,还要不要打仗了!
所以,在杨炯内心深处,斩首功是非常时期祭出的大杀器,是不得已而为之。伴随虎山军的发展,特别是火器的广泛运用,必须出台一套更为科学,更为精确的记功体系。否则,杨炯的火器化梦想就只能是梦想了!
再说了,现在一万人还好说,若是几万人,十万人,是不是打仗之前得先准备几十上百万的银子先?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需要权衡利弊。当前,在杨炯看来,最紧要的是歼灭郑芝鹏部,抵消削弱郑家军的兵力优势,甚至创造己方的心理优势。毕竟,带着已歼敌一万人众的心态,在最终对决时,虎山军士卒绝对会产生一种打土鸡瓦狗的感觉。
而且,杨炯还有一层心思,想逼迫郑芝龙求和。郑芝龙的根本优势,在海不在陆,即便这次击败了他,但只要没把郑家连根拔起,这个梁子就真正结下了。往后,濠镜就始终面临郑家军偷袭的风险。
歼灭郑芝鹏部,用这一万颗人头,告诉郑芝龙——虎山军是真正的硬茬子!识相的,合作共赢谋发展。不识相,那就准备放弃在福建的经营,重归大洋当海盗去呗!
怎么说,福建提督总不能在海上开府驻节吧!
一番沉吟,杨炯在大伙期待的神情中,语气坚定森然,一字一句说道,“继续执行斩首功,赏格照以往不变。”
“……山上山下,东西南北,就按我刚才确定的位置,大家提前进入伏击地域。这一仗,咱们来个十面埋伏,让郑芝鹏插翅难飞!东征讨郑,不胜不归!”
大众瞬间欢呼起来。远处的士卒见了,都纷纷看向杨炯他们露天议事的地方,想着总归不是坏事,也跟着欢呼起来。一时间,由里到外,由近及远,由小到大,在群山和旷野间,欢呼声如惊涛拍岸,经久不息。
……
亲兵营指挥使杨真,嘴里叼着草根,一脸悠闲地嚼着,眼睛却不时瞟向面前的旷野。陷阵千人队第四百夫长周鹏站在杨真身旁,却是不苟言笑,手里牵着马缰,还不时抚摸一下自己的战马。杨真的亲兵,也都牵着马,簇拥在周围。
杨真突然开口了,“今日这一仗,若是咱们动作利索,下午咱们就可以开怀畅饮了!”
周鹏听了,半天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之前干过永州府的教谕,对官场上的规矩门清,见自家上官如此说话,想必会有下文。于是,他就没作声。
果然,杨真又说道,“嘿嘿,若是咱们小半个时辰,就把郑芝鹏这厮给拿下了,郑芝龙还有胆子,来找咱们麻烦么?我若是郑芝龙,想必赶紧坚守营垒,而且还要找来更多的帮手。不然,铁定没个下场!”
说到这里,杨真扭头看向周鹏,“周兄弟,你不干教谕,是对的!你看,咱们干武夫,刀口上讨生活,苦是苦了点,但大碗吃肉,大口喝酒,破军杀将,是不是畅快多了!嗯,打完这一仗,若是大当家把陷阵千人队扩编成骁骑营,我就保举你干个千夫长!”
周鹏听了,心里冷笑不已!在老子面前装大,我干教谕的时候,你还在四处行乞哩!不过是入虎山军比我早,现在官比我大,这就装上了!
冷笑归冷笑,规矩是规矩。在军队这种以力为尊,以权为贵的地方,下属在上官面前,装也得装出服从听话的态度来。不然,军令如何执行?
于是,周鹏皱眉抱拳,敷衍道,“多谢指挥使提携!”
杨真摆摆手,“不用谢我!等会,你多砍上几颗人头,显出勇武来!到时候,叙功那会,我也好出面替你说话!”
周鹏再度抱拳致谢。
看着面前周鹏谦恭中透着疏离,杨真突然间兴致索然,便不再说话,继续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