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郑芝龙兵败?东然,你再说一遍!”手中的茶盏应声摔落,沈犹龙失声道。
伍正面带风尘,见总督大人如此惊讶失态,只得再次禀报道,“大人,十天前,杨守备率三万大军,在泉州府安海境内的云罗山下,先是一举围杀了从福州府回援的一万余郑军。尔后,杨守备率军与赶来的郑军主力决战。此战,一战而下,郑军伤亡被俘达两万余众,郑芝龙四弟郑鸿逵被擒,只余郑芝龙孤身逃脱!”
沈犹龙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追问道,“郑军如此不堪一击?郑芝龙怎么打的?怎么连一众土匪山贼都打不过?”
伍正有些疑惑:听话听音,东家这意思,莫非是抱怨郑芝龙太过不济,竟然没有奈何得了杨守备?可是,若是郑芝龙胜了,又有两广总督衙门什么事?郑芝龙,那可是福建提督!
在伍正看来,今天必须把道理给掰直了,说开了,免得这位总督大人又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来。
清了清嗓子,伍正又用力挤出几分笑意,“大人,这郑家兵败,乃是千真万确!郑芝鹏、郑鸿逵,郑芝龙的左膀右臂,都兵败被俘。这一仗,可是令郑家元气大伤,可能几年都缓不过来!”
沈犹龙听了,皱着眉头,满是疑惑,“东然,这是怎么啦?连郑家也打不过虎山贼。难道,这世道,一伙山贼土匪都可以横行天下了不成?”
伍正转了转小眼睛,见大堂上再无其他官僚,便压低嗓子回道,“大人,虎山贼是不是可以横行天下,属下不知道。但是,大人可是要明白,之前,咱们两广总督府的剿匪大军,也是在英德跟虎山贼打过一仗的。再者,那杨守备,虽然年纪轻轻,但为人谦逊,做事厚道,对咱们总督府,也是客客气气的!”
伍正这番话,虽然措辞含蓄,但说的都在点子上,沈犹龙最后还是反应过来了。
是呀,不该如此失态府,这连郑芝龙也败了,不正说明——当初自己剿匪不利,不是剿匪大军太弱,而是虎山贼太强了!还有,濠镜的租金,私下的馈赠,这小杨屠夫还是蛮大方的嘛!唉,我又何苦纠结拘泥哩!
低头皱眉思忖了一会,沈犹龙再次看向伍正,“此番大胜,虎山贼,喔,那虎山军作何打算?现在又在何处?”
伍正听了,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份信笺,双手呈递给沈犹龙,一边还解释道,“这是杨守备写给我的信,是九天前发出来的。上面简略写了云罗山一战的交战经过,还有斩获情况。另外,也写了他的打算——先把此战俘获的郑军士卒,押往前军寨修筑城池,然后再班师回湖广衡州。在信里,杨守备还说了,想要再找咱们购买一批粮草。”
接过信笺,沈犹龙连忙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看完后,他把信笺扔在书桌上,面露喜色,“杨炯那小儿,果真这么说?他要回湖广了?东然,他这番说辞,依你看,是真还是假?”
伍正点点头,笃定地回道,“大人,凭以往打交道的情形来看,杨守备这番话,倒是可信!”
见伍正这般肯定,沈犹龙一颗心放了下来,伸手捋了捋有些发白的胡须,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这般强军,呆在岭南,我这个两广总督,睡觉也不踏实呀!唉,如今这世道,本官身为总督,竟然还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唉!”
伍正脸上再次浮出笑意,轻咳几声,又小声说道,“大人,杨守备这人,除了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外,对人情世故,还是懂得的。这次,这次他又托人,给大人送来了一些福建的土产,很是有些分量。依手下看,他倒是个有心人哩!”
沈犹龙不说话了,立马扭头,一脸期待地看向伍正。
伍正压低嗓子,继续禀报,“杨守备还私下派人传话,说此次北归后,将在前军寨驻军五千。还说了,对于剿匪除恶,安靖地方等事宜,可受总督府的节制调遣。此外,前军寨孤悬岭南,为安军心,杨守备意欲在韶州入湖广的顺头岭古道,立寨驻军。”
一颗心又瞬间提了起来,沈犹龙急切地问道,“莫非,他们还要再回来?”
伍正摇摇头,沉着应道,“杨守备遣来的信使,是这般说的——只要不是应总督府之邀,只要不是福建郑家再生事端,虎山军主力,绝不再度南下!”
听了这话,沈犹龙心里才放心一些,连忙说道,“不会的,不会的。两广总督府,节制十州十府,物产富饶,士民安定,岂会动荡不安。他们老老实实在湖广呆着就行了!”
伍正听了,嘴角微微一笑,便把话题不经意间给岔开了,不再追问沈犹龙,是否答应杨炯的请求。
……
濠镜。
采薇一脸的喜色,叽叽喳喳道,“小姐,那个黄毛怪又来求见了!带了不少随从,礼单上都是些稀罕物,还抬来了一面大大的西洋镜。这都是第三天了,小姐,你见不见?”
秦素素仿佛没听到似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前的一副古画上。这是一副山水画,据说是前朝赵令穰(北宋宗室后裔,著名画家)的画作。不过,在秦素素看来,濠镜总督马士加路也送来的这副画,很可能是后人伪作的。
水色烟光上下寒,忘机鸥鸟恣飞还;年来频作江湖梦,对此身疑在故山。
前朝另一位大家黄庭坚,对赵令穰也非常推崇,还专门写诗评述过。秦素素平日里,除了做些女红,闲暇时间里,不是读书,就是作画,对画技也是略懂的。眼下这副画,看似有些岁月了,材质上也好像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但用笔过于匠气,精致有余,飘逸不足,工笔临摹的可能性比较大。
对于马士加路也的一再来访,秦素素甚是厌烦。就如采薇说的,这些黄毛怪,果真是蛮夷,不懂教化,更不知礼教之大妨。若自家夫君杨炯也在濠镜,有客人来访,不管是何目的,总会让人进门喝口茶的。
但现在夫君不在,却一再前来叨扰,吃了闭门羹还不知反省,这不是惹人厌烦么!
心里思忖了一会,秦素素自言自语道,“一连三天,都来求见。而且,次次都携重礼而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马士加路也,如此急切,想必是有要事相求。”
秦素素抬起了头,秀目看向采薇,“你带几个下人去门口看看。问问那个总督,他究竟有什么事?是不是需要我代为禀报给夫君?你去问清楚,不得隐瞒,更不要遗漏了。”
想着那面大大的西洋镜,采薇欢欣雀跃地应承下来。
过来一会,采薇又急冲冲进屋,开口就是,“小姐,你真真料事如神哩!那个黄毛怪听说你还是不肯见他们,便支支吾吾把来意告诉我了。他说,姑爷在福建又打了一个大胜仗,把那叫什么郑一官的给打败了。”
秦素素听了,眨了眨眼睛,轻声说道,“郑一官,便是福建提督郑芝龙。连佛郎机人都知道了,想必是夫君真的胜了,又击败了郑家。采薇,那马士加路也有没有提什么要求?”
采薇笑着回道,“小姐,又让你猜中了。那黄毛怪说,想请小姐你跟姑爷通禀一声,能否来一趟濠镜。黄毛怪有些生意,想当面跟姑爷谈,他还说是很大,很大的生意,请小姐你一定代为转达他的意愿。”
秦素素听了,又蹙眉思索了一会,然后回道,“你去告诉马士加路也,这个口信,我可以帮他代为转达。不过,至于我家夫君是否答应,那得看夫君他自个的意思,我不作承诺!至于那些个礼物,你就让他原样带回去吧!”
采薇颇为遗憾地应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采薇兴高采烈地又进来了,抿嘴笑道,“小姐,黄毛怪走了。临走前,把东西搁在门口了。他还说——多谢夫人,上帝会保佑夫人的!”
秦素素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采薇,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画卷,然后轻声说道,“采薇,以后接待客人,你就不要出面了!我让拾菊去!”
一听这话,采薇顿时色变,颤声问道,“小姐,我,我做错什么啦?”
秦素素冷笑一声,“哼,岂止是做错?我看你,在秦府,在杨家,这几年来,一点长进都没有!我把话都说这么明显了,你竟是一点都听不懂!”
眼泪夺眶而出,采薇抽抽噎噎道,“小姐,我若错了,我改。我改,还不行么?你可不能赶我走呀!”
秦素素叹了口气,又轻轻摇头,“你呀,遇事除了抹眼泪,就不会用心想一想!我为何说你,就是因为你不懂事,不上心,凡是顺着自己的心思,由着自个的性子。就如刚才,我说要推辞马士加路也的礼物,你却态度不坚决,还一脸的喜色!”
见自家小姐把前因后果说了,采薇反倒情绪稳定下来,嘟起了小嘴,辩解道,“小姐,我也是为你好!这处宅子里,咱们来得仓促,好多梳妆用具,都没带全。我们这些奴婢自是无所谓,但小姐你国色天香,在梳妆打扮上,可是不能受委屈……”
“……奴婢也是见了那面西洋镜,觉得稀罕,正合适给小姐你用,这才没有硬起心肠推辞……”
秦素素听了,再次叹气,抬头看向采薇,正色道,“你不用说了。我告诉你,身为妇人,得守妇道。这妇道,不仅仅是礼教大妨,还有贤惠持家之道……”
“……如今,我们住在濠镜,马士加路也之所以巴结奉承,是因为夫君的缘故,是因为有虎山军的赫赫战绩。咱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便是杨家的脸面,是夫君的气度。前两日,他们送礼,我收下了,是因为当时他们没有提要求,算是他们的巴结奉承。因为夫君的缘故,咱们居高临下,坦然受之。今日,他们既然言明,要托咱们带信,那就不能收——若收下了,岂不是说,他们随随便便,就可以用好处来收买和支使我们,叫我们替他办事?”
“若是这般,是不是自个作贱轻贱了?身份在哪里?夫君的面子在哪里?——夫君破军杀将,横行岭南,这般气度和威势,作为杨家的女人,岂能不自尊自重?!”
最后,秦素素狠狠瞪了一眼采薇,怒道,“赶紧派人,把东西给我退回去!”
“还有,告诉马士加路也,下次再登门,我就叫人打断他的狗腿!这些个蛮夷番邦,真是不知所谓!还是夫君说得对——畏威而不怀德,不可轻纵,更不可以常理度之!”
采薇听了,心神俱震,一脸膜拜。
果真,小姐不仅料事如神,而且精通妇道哩!嗯,小姐就是小姐,不是丫鬟比得上的。往后,还是得小心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