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届内门选举,岫沟便会正式收取弟子,祖山给出的份额还不少,十一个外门,两个内门,物产方面,经过贾鸿鹄的许可,李谨言给归逢臻带去了四十余粒芥子坡树苗,是李谨言这一脉须弥盒制作过程中用量极大的一种灵材,原产自华盖大陆的一块秘境之中。
这树苗取之不易,育之不易,所以归逢臻如那田垄老农般拿出了好些时日跟着李谨言修习此苗育植,而李谨言也是个有耐心的,像那教书匠一般谆谆教诲,有一天,归逢臻忽然想起许密前几天下山办事,怕寻不到自己的黄鸣多想,这才匆匆赶往记处见了见黄鸣,又匆匆赶回。
翌日暴雨,黄鸣用罢早饭后整理罢记处典籍,便携了蓑衣斗笠登高去往草迹亭,电闪虽击不入玄青山大阵,雷鸣声犹在,由远及近震耳欲聋,黄鸣微微抬头,雨点便毫无章法地“揍”在了自己脸上,即便披了蓑衣,依旧挡不住沉重雨点,好在这档口应该便是三竿,没误了大师傅的邀钟。
雨中亭中,是负手背对着自己的一名纤细女子,头戴斗笠,身上蓑衣倒是横放在亭中石凳之上,并没有穿着什么内门服饰,就仅仅是暗红色的短打衣衫,扎了根束发用的绛底头绳,再瞧其腰带,黄鸣便有些恍然,那头绳敢情就是从腰带上撕扯下来的。
同期的柳鱼趣,如今名声大噪,是记处弟子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
若非奎赴京拦路,本该是继山门三千阶和易湖红莲问心后的溪林魁首,所以拿下戚灿这类几十年没有进入核心圈的弟子,当然不会太难。
不知道该如何与她交谈的黄鸣并未贸然去往亭内,只是站在雨中等待归逢臻前来,倒是柳鱼趣隔着如此大雨发觉到黄鸣的到来后转过身,大方邀请黄鸣入亭避雨。
“黄鸣师兄,溪林一别,已有年许,别来无恙。”柳鱼趣笑语晏晏,并没有场上那种杀伐气势,主动与黄鸣攀谈。
黄鸣拍打着蓑衣上的雨水,摘下斗笠,口称:“如今贬入外门,不敢以师兄自居,确实是与柳姑娘一年多未见了。”
柳鱼趣见黄鸣透着生分也不着恼,伸手出亭后,瞬息间掌心便囤积满雨水,观其水纹后笑着收手回亭,黄鸣诧异发现,那本该生出涟漪的掌中所拘雨水,竟能够毫无波澜。
心静如斯。
黄鸣由衷赞道:“柳姑娘的手好稳。在下实在看不出此种手定之法,用的是气机还是气势。”
柳鱼趣并未回应,而是笑着说道:“师兄请看。”
只见那雨水如一只雨鳅般沿着柳鱼趣的食指蜿蜒而上,再从食指指尖凝成一粒巨大水珠,滴溜溜旋转。
黄鸣再次赞道:“柳姑娘气机扎实,已经可以驾驭五行之物。”
“师兄说笑了,我身无气窍,只是一名五窍武者。”
天聊不下去了,黄鸣尴尬笑了笑,转头赏雨。
不过柳鱼趣谈锋正健,依然没打算放过黄鸣,只是不再有所称呼,“哎,归师那边的修行,苦不苦?”
“还好,每天有大量的时间可以休息。”黄鸣毫不“隐瞒”。
“哎,这些时日,归师都教了你些什么?”
“并未教些什么,只是承诺在我能躲开或抗下其压制在六窍气势的招式,便教我稗官决...上册。”
柳鱼趣心中一喜,“太好了,我也是为了求这本稗官决而来的,虽说归师受人之托教了点架势,可我认为他这路从天而降的腿法奥妙至极,大有学问,是我一定要学上一学的。”
看着自信满满的柳鱼趣,黄鸣还能怎么说?只得苦笑说道:“以姑娘天资,应该不难,那就先恭喜柳姑娘了。”
柳鱼趣笑着点头。
片刻后,天上骤降一人,扛着锄头绑着缠脚麻绳,浑身泥泞,向亭中二人招了招手。
许密此次下山,暗杀一人。无亲无故,无冤无仇,只是此人多年间在太青所辖的两国边境为祸一方,已悄悄借道阴兵,以偏门入了衔脉期。
执行任务前卢磬拍着胸脯说的是个开窍期,只不过道行有点高,一般的开窍期还真就未必打得过,此次非你许老弟出马不行。这条情报让许密吃亏不小,好不容易追上此人,还是被对方以跌境为代价跑了,留下了一具尸骸不说,更是以一根骨鞭让许密受了些不大不小的伤,身边那个虎背熊腰的四窍扈从倒是个不怕死的,被许密赏了一拳后没有起身,许密也不好意思下死手,在当地徘徊一旬不见正主踪迹后,搜刮了点贼子据点莲台的灵币后,便打算回山上复命了。
灵币样式古朴,不似北域之物。
大雨倾盆之际,许密距离太青地界也就十余天脚程,加上伤势复发,便在一隅叫做芝麻城的小城养伤住下了。好巧不巧,快到晌午天时,街上两伙江湖人在解决宿怨,一方是一名头戴斗笠未着蓑衣的独臂汉子,一方是三位各持器械的中年男子,独臂汉子身后还有位老者骑在马上,撑一把油伞。前方三人目光凶狠,只有汉子身后的那位老者,眼眶凹陷,似是一名目盲之人。
许密两不相帮,就只是在二楼自己房间里饮酒吃花生,看这不花一粒碎银的好戏。
修为来看,马上老者该是此间魁首,似是一名擅使阴毒暗器的四窍甚至五窍武者。
在隋国这水浅王八多的江湖当中,身手绝对不弱了。
而那前方三人,不值一提。只有居中眼眶通红之人,是名勉强算得上开了窍的武者,其他二人,会点把式,叫他们一声江湖豪杰都是好听的。
独臂蓄须的汉子,手臂不是新伤,是个有点本事的,只不过这四人外,暗中还有两人,一男一女,身手倒也矫健,从他们注意力来看,不像是和独臂汉子一伙的,再远处,二十余人伺机而动,所有人服饰与廊街三人一般无异。
许密一扬脖子,灌下一口后举起酒壶,轻赞一声:“江湖辈有人才出。”
归逢臻载着二人冒雨前往钟雀楼,推门进去后,柳鱼趣看着雨水如瀑布般倾泻入楼的钟雀楼,啧啧称奇。
溪林里那灰衫大叔可是吹捧你是太青衔脉期第一武学宗师,就这?有时间刨坑种地不知道填补一下天坑?可又想到英雄莫问出处此话,便得意地点点头,好歹以后这岫沟便是自己家了,除了修行之外,身旁小黄说休息的时间很多?看来要干的事情还有很多。
归逢臻转过身,身后二人便停了步伐。
“谁先来?”归逢臻惜字如金。
黄鸣上前一步。
一会儿的功夫,柳鱼趣就咽下一口口水。自己丝毫都看不清归逢臻的路数,这黄鸣是如何做到的?躲过一脚也就罢了,是如何可以连躲三脚的?虽然在第四脚被归逢臻踢中膝盖,依然向后翻滚着站起来要接第五脚。
受伤很重,已经不能高高跃起,可真要吃第五脚的时候,可奔跑速度之快,为何更胜前面一筹?等等,这黄鸣怎么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一只脚脖子的样子?
恰好雷鸣,黄鸣被追上来的归逢臻一脚踹中胸口,随即又在原处极为迅敏的补上了一脚,还未等黄鸣落地,归逢臻又拔高了身形丈余,如鬼魅般出现在黄鸣上方,再冲其背后赏了一脚,伴随着沉闷的落地声,黄鸣嵌入地面上,手臂肩颈抽搐了几下,晕死过去。
归逢臻这才飘然落地,转头看了眼还故作镇定的柳鱼趣。今日收不住脚,多赏了黄鸣两下。
“归师,就他这样的,连败三场?”
归逢臻看了眼失去知觉的黄鸣,笑称道:“是他不想赢。”
归逢臻还是如同第一次教习黄鸣那般,和柳鱼趣立了规矩。
五脚六窍巅峰的踢击后还能站着,便再赏一脚更不讲规矩的踢击,如果还不倒,便传授柳鱼趣稗官决。
柳鱼趣无异议。
随后归逢臻也如第一次对待黄鸣一般,告知柳鱼趣每一脚的踢击位置。
柳鱼趣第一脚就没躲过,被归逢臻踢在了面门,一脚踹出鼻血,丝毫没有怜香惜玉。
柳鱼趣向后滑去,溅起大片泥水,双手拇指抹下鼻血,对在一起结了个又快又疾的血印。
归逢臻点了点头,本来打算第二脚稍微减缓力道的他就没有再迟疑。
三脚倒地后柳鱼趣艰难起身,又被归逢臻一脚撂倒,人事不知。
等醒来时雨已停歇,星辰月光洒满破败不堪的钟雀楼,自己披着黄鸣那件满是泥水的外门服饰,外面还套了两件蓑衣。那边两人,烤火饮酒,吃着肥鸡。
虽然疼的起不了身,柳鱼趣依旧心中一暖,终究不再是一个人。
又有了师傅,还多了个爱开玩笑的师兄。
这就是所谓的有大量休息时间?哼。
许密跟了出去。
这场从白天一直打到晚上的围杀之局,伴着居中男子的叫嚣,差不多听了个大概。
对面居中的厮杀汉,是在太青符号山被人拧掉脑袋女子的父亲刘江远。
身后那位,自是高薪聘用的高手,来自秃噜山,中等门派的三把交椅里,有这老人一把,名叫回鹘。
粉墨登场的这些人,原本许密都不晓得叫什么,开打之前报了一圈名号,诨号都是又臭又长,许密就只记下了这个回鹘。
还有对面的独臂男子,因复仇杀人贬黜太青的淳于让颐。
掠阵的回鹘应该是和刘家人商量好了,不到万不得已,就只是掠阵而已,由着刘家人为原本前途似锦的刘家人报此血海深仇。
因为刘家已经在这芝麻城布下地网天罗,只等淳于让颐入瓮。
淳于让颐的死穴,是北岸山恩师,老拳师已经被刘家人“请”至芝麻城,不由得他淳于家的小子不来。
一场波及很广的巷中大战拉开帷幕,连跑带打斗至酉时,雨势渐小,争斗圈子却越来越大,也就唯独许密所在的这处酒楼比较囫囵,但凡有危机此处的石头木块,都被许密拎起些东西挡出去了。
刘家来此的三十一口,亲戚家丁,供奉护院,非死即伤,只有家主刘江远,伤得不重,两眼血红,横刀于臂。
地方衙门只围不上,县老爷亲自出马也于事无补,只能由着下人撑好伞,身前站满十余人遥遥呐喊,勉强盖过稀稀拉拉的雨声。
而那县老爷坐在轿中,倒也不怎么胆怯,毕竟里外护着好几圈人,自己只是个文人,来此刷刷资历,哪见过如此血肉横飞的场面?这要是三年一次的考校下来,下三年估摸着也挪不了窝喽。
淳于让颐嘴角干裂,伤势不重,气势损耗倒是不小,周围东倒西歪都是刘家人,淳于让颐吐了口伴着血水的吐沫,缓缓向家主刘江远走去。
就在此时,刘江远急促喊道:“回大师,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目盲老者无声无息,折伞别于马上,黑色披风一甩下了马背,这下倒是许密眼拙了,这位目盲老人,竟像是个擅长近身攻伐的高大汉子?
笔直前冲后,竟是能准确分辨淳于让颐的方位。
淳于让颐额头硬接了老人一拳后,仰着脖子横着滑出一丈有余,老人见成名的一击竟然不得奏效,双拳并拢十指握紧又跟了一下,淳于让颐不躲不闪,肩头再挨一击后挥出一拳打在老人腹部,老人收腹吸住这一拳后,双拳不再并拢,而是分开各自拍向淳于让颐的太阳穴处,淳于让颐见自己唯一臂膀被老人吸住后,向前猛冲一步,一击头槌向老者脑门撞去。
别看老人目盲,仍然感受到了淳于让颐这记头槌的势大力沉,多年的对敌经验让他觉得当下互换伤势是亏本的买卖,遂双拳再变,变拳为掌两记手刀就要自上而下劈去,用来阻挡这位独臂年轻人这不要命的打法。
可还是晚了一筹。虽然手刀再次击中年轻人的两侧肩膀,自己依然被年轻人脑门对脑门撞飞出去。淳于让颐左臂解放出来后,回过身一拳打在了偷袭自己的刘江远的左脸上,可刘江远的倾力一击,依然砍中淳于让颐的右肋上。
人是远远飞出去了,朴刀脱手,整把宝刀留在了淳于让颐身上。
不擅长使用刀械的淳于让颐拔刀向再次奔袭过来的回鹘投掷而去,未曾想这回鹘真不简单,竟是两指夹住宝刀,宝刀应声而断,刀尖再次向淳于让颐飞去。
许密一眯眼,这回鹘果真是暗器好手,之前与那初出茅庐的小子互换伤势,近身肉搏,都是装的。
就连目盲都是装的,此时双目炯炯,哪还有之前的模样?
真正的杀人手段,还是暗器。
一块三斤多重的刀尖在前,斗篷下十余柄各类飞刀与铁蒺藜在后。
该是你小子死期到了。
可淳于让颐依旧向前俯冲,除了飞起一脚踢开刀尖外,单臂做盾挡下了大部分暗器。
血花四溅。
依旧竭力向回鹘挥出一拳。
回鹘斗篷一卷,将淳于让颐甩飞出去。
身后围墙应身而倒,淳于让颐艰难撑起上身,又被回鹘重重踩于脚下。
许密就冷冷看着淳于让颐殒命。即便有爱才之心,可毕竟杀人儿女又重创整个刘家,一命抵多命,你小子其实死的不亏。
只不过为何这回鹘迟迟不下杀手?
“刘总镖头?”回鹘招了招手,“不如你来为令爱报仇?”
刘江远重重点头,起身后,踢开身侧凌乱箭矢,抄起地上另一把环刀大步向前。
对付一位气若游丝的濒死之人,刘江远虽然背后带伤,依旧游刃有余。
就在刘江远环刀过顶之际,许密把头扭向另一侧。
一位肩上扛着人的蒙面男子跃过许密所在旅店,将刘江远一脚踹出,身侧回鹘甩起一脚踢向那名蒙面人,蒙面人浑然不觉,反而一掌向回鹘脑门拍下。
回鹘只觉头上生风哪敢接下,脑门一侧躲避不及依旧被那蒙面男子拍中肩膀,随着咔地一声裂响,回鹘的高大身形瞬间矮了三尺,单膝跪地后地上裂出了不小的圆形裂纹。
回鹘缓缓抬头,看到了那名男子的冰冷眼神,身旁刘江远一样肝胆俱裂。
在回鹘滚离原地的同时,蒙面人接住回鹘的两记歹毒飞刀,背起血肉模糊的淳于让颐,双肩各抗一人向远处遁去。
回鹘从斗篷中甩出一枚日月圈,去速极快,男子闲庭信步般踩在地上,踢至一边,越过官府的包围圈,就此远去。
回鹘高喊:“好朋友,留下腕儿再走!”
蒙面人并未出声。
刘江远一跺脚,叹息一声,这才有闲暇功夫查看脚下家人伤势。
许密轻拍身下扶栏,直冲蒙面人方向遁去。楼下不远处回鹘只见一个影子眨眼间没了踪迹,眼珠乱转,惊疑不定。
回鹘与那蒙面人的实力差距真有如此之大?许密觉得未必。见识过隋国边境那个半死人后,许密真的觉得这些个鬼蜮伎俩太过儿戏。
距离芝麻城不算太远的山坳之中,有一处算得上隐蔽的洞穴,洞口只能容一人通过,里面倒是宽敞,更有干草铺就。蒙面人放下二人后摘下面巾,自顾自掏出火绒,吹得旺了,点起了篝火。
许密落在不远处的一处树梢上,静待一人。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回鹘只身前来,油伞不离身。
回鹘进去又出来,陪同一块出来的,还有那名岁数也不算小的黑衣人,个头不高,须发皆白。
许密悄然跃下树梢,又走近十余丈,这才听到二人的聊天内容。
黑衣人显然有一种做完一件要事的轻松,笑问回鹘:“三弟,刘江远没有起疑吗?”
回鹘虽然高于那黑衣人,却主动站在矮处,才能与其平视,沉声道:“二哥,那刘江远自然是未曾起疑,若不是还得帮着他抢救一番刘家人,我自是早就赶过来了。”
“那东西可到手了?”
“到手了,”回鹘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交给那名黑衣老者,见老者手握那东西细细端详,犹豫一番,沉声问道:“可为何二哥不让我杀死这小子,还凭白救出此人师傅,此人就这么值得我们拉拢?”
黑衣人瞧了眼洞内晕厥的二人,才叹了口气道:“唉,大哥生死未卜,南有真意门,西有金元山,北有乌鸦岭,你我二人撑不起咱秃噜山的家业啊。如今加上咱秃噜山大哥带回来的那一枚,就有了两枚。你我二人必然要留下一人主持大局,你与这小子交过手,不太方便露面,所以盼着这淳于家的小子跟我走一遭大祁,一旦过关,便可进内泽搜刮一番,甚至能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在两说。不说内泽凶险重重,没个人相互照应,就说放出买路令的那个团伙的考验,也是生死旦夕间。”
黑衣人从衣囊中拿出了几块干肉干,二人席地而坐,分食不再言语。
既然事情也已明了,回鹘起身打算离开,黑衣人也准备进去为淳于让颐包裹伤势。许密便没打算多留,正待开溜时,那黑衣老者一句话钻进了许密的耳朵里。
“唉,对那符降董锦出手本就不智,一年没有音讯,想来大哥是回不来了。”
许密猛然回头,原来那天与自己交手的两人之中,其中一个,竟然是这秃噜山的第一把交椅,就是不晓得是死在自己手里那个,还是被董锦烧死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