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苏福安没想到的是,这纪小主还真能睡,等她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她的封赏礼由靖元帝一一挑选过目,苏福安光在一旁看着就胆战心惊。
比如说这青釉八棱瓶,通体青绿,犹如一汪湖水,直口长颈,溜肩鼓腹1,乃是靖元帝自登基后便十分喜爱的净手瓶,还曾夸赞此瓶之水能净燥气。
再有这白金镶蓝宝石戒指,蓝宝石湛蓝如海,深邃不已,戒面足有指甲盖大小,乃是外藩敬献的贡品,前两年还算受宠的王丽仪主动讨赏,却不想靖元帝轻描淡写,这枚戒指便没再见过天日。
要说最珍贵的,还是靖元帝新添的几匹云雾绡,百名江南女子一针一线耗尽一整年,才能得上几匹薄如蝉翼的绡纱,更妙的是,云雾绡在日光下会呈现出水面般的粼粼波光,实在动人,这才不辱云雾绡一眼千金之名。
去岁只太后、皇后与娴妃得了赏,而今年江南总共就敬了三匹,总会有人落个空。
苏福安站在绛云阁外等候,看着身后那排小太监一个比一个举得稳妥的手,说不清情绪地嗤了一声。
等他入了殿,宣了晋位的旨,代皇帝赏下东西后,面对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的纪挽棠,换上了一副比往日更和气的面孔:“纪小主,您赶紧谢恩吧。”
纪挽棠连忙接旨,由平秋搀扶着起身时,感受到身边人难掩的轻颤,才蓦然清醒——她竟然一跃三级,从从六品直升为了正五品了!
现在还不高兴更待何时?
纪挽棠满脸喜意,还带着娇羞,朝苏福安道谢:“真是劳烦公公跑一趟了,这里如此偏远,公公定累了吧,赶紧坐下歇一歇,平秋,快给苏公公上茶,要上好的银尖!”
苏福安眼睛利得很,一眼扫过去便知道屋子里都是些什么货色。绛云阁内虽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但是摆件稀少,且都是些不值钱的瓷器木件,还泛着陈旧的光泽,上好的银尖,定是这阁内最好的茶。
他自然不缺这一口茶,甩了甩拂尘便要走,谁知纪小主身旁的宫女两步走上前来,往他手里塞了些什么,摸着也不像是银钱。
毕竟是得宠的主,苏福安不会傻到拒收,但也着实没当回事。直到夜深人静,随手打开一看,发现锦囊内竟是一只玉雕的小老鼠,这玉颜色稀薄,光泽暗淡,不值钱,但鼠,却是他的生肖。
这份礼,是用了心的。
苏福安带着人走后,主仆三人好一阵兴奋,直到小顺子冷静下来,哭丧着脸道:“小主,奴才有一晦气事要禀报。”
平秋啐他:“这时候有什么天大的事也不能说,没得坏了小主心情。”
纪挽棠却拦住她,面色沉稳下来:“无碍,小顺子赶紧说,若真有什么事,必要好好处理,否则就不是坏了心情,而是坏了我们的路。”
听她这么说,平秋也严肃起来,两人齐齐盯着小顺子,小顺子本就焦急了一夜,此时更是冷汗涔涔,豆大的汗水从脸上落下:“小主,昨日您刚走,奴才就发现梅香不见了踪影,之后去找,却怎么也找不见。奴才开始没当回事,直到一个时辰后,菊华面如土色、慌慌张张地进院子收拾东西,奴才当即拦住她,却听她道、道……”
“结巴什么,赶紧说!”平秋恨不得掰开他的嘴。
小顺子头狠狠磕在地上:“她说亲眼见到了梅香没了气,被、被丢在一口破井里……”
纪挽棠眼前闪现那张怯懦的面孔,又突然变成了她嘴角带血死不瞑目的模样,一时心惊肉跳,竟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小主!”……
等再次醒来时,纪挽棠已然躺在了床上,抬头望去,不远处多了座素净的檀木竹叶屏风。
“醒了?”
或许是听到了动静,一人从屏风外阔步走近,金色外袍熠熠生辉,高大的身影将纪挽棠笼罩在阴影下,给了她说不出的安全感,纪挽棠未语泪先流,直到靖元帝将她搂在怀中时,一声陛下才唤出口:“陛下,我好怕……”
靖元帝低头见她白净的脸上一片泪痕,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般,难受得紧,一边怜惜地哄着她,一边冲外面发火:“一群废物,朕养你们有何用,竟让主子受这种惊吓,还不赶紧给朕去彻查!”
有人护着,纪挽棠觉得好受多了,擦了泪抬头望他:“陛下,您日理万机,公务繁忙,怎么会来绛云阁,这里如此偏僻,若是误了陛下的事便不好了。”
“你也知道这里偏僻,怎么什么都不跟朕说,好好一个月仪,身边就两人在伺候,唉,你让朕怎么放得下心?”
说起伺候一事,纪挽棠又红了眼,拉着靖元帝的袖子颤抖问道:“梅、梅香真的……”死了吗?
靖元帝顿了顿:“叛主的奴才,还记挂着作什么,你先前便是太仁慈。”
“可毕竟是一条人命,毕竟伴了嫔妾两年……”纪挽棠黯然。
靖元帝心中蓦地柔软,叹道她便是如此善良之人,将她揽进怀中:“这回便罢了,虽是罪奴,却有伴你两年之功,这两年,你着实受苦了。只是,往后万不可如此糟践自己心意,怎么可为一罪奴如此伤身。”
纪挽棠垂眸听着靖元帝的说教,一副乖巧的模样。今日这晕厥确实是出乎她的意料,还以为身子已经无大碍,看来只脱离了病弱,需要继续调养。
但她更介怀的,是何人下此狠手,竟要肆无忌惮要了别人的性命,后宫之中,如此不平静吗。
她正神游着,忽听靖元帝叹道:“你堂堂月仪,身边竟只有两人伺候,连个答应都不如,真叫朕怎么说你好。苏福安,朕记得圣宸宫有个掌管瓷器的宫女,似乎很是细心妥帖,叫她来伺候月仪。”
苏福安在外边“嗻”,纪挽棠在他怀里不知所措:“这、陛下……”
靖元帝安抚似的拍了拍她有些瘦弱的背脊,继续道:“你身边宫女叫平秋是吗,那另一个便叫素冬吧,正巧凑了一对。朕记得月仪身边有六个宫女两个太监伺候,剩下的叫内务府给你补齐。这绛云阁实在简陋偏僻了些,苏福安,甘泉宫东侧殿是不是还空着,棠儿改日……”
“陛下!”纪挽棠惊得一时忘了温柔,努力好声好气道,“瑶华宫的桃花林是嫔妾与您相识相知的故地,嫔妾舍不得离开,虽说瑶华宫偏僻,却不失静谧,还望陛下允嫔妾在此静养。”
甘泉宫可是娴妃的大本营,她去了不是自投罗网嘛,陛下你可不要害我!
虽说纪挽棠那种恋恋不舍的感情很是到位,但靖元帝却一眼看出了她眼底的惊慌忐忑。他本想着甘泉宫离圣宸宫最近,又缺侧位,此刻却由那抹忐忑联想到了与娴妃同处一宫的吴月媛,似乎有许久没有见过她了,不由默然。
“如此说来,瑶华宫倒是个好地方。只是绛云阁待不得,如此潮湿阴冷,你便搬去东侧殿吧。”
纪挽棠喜不胜收,月牙眼弯弯:“多谢陛下!”
她是真的开心,不仅搬去了大房子,与魔鬼甘泉宫擦肩而过,还多了陛下亲赏的人,绝对可以信任,想来有素冬在身边,背后之人也不敢下手,多么完美!
她不知道的是,靖元帝却替她委屈不已,瑶华宫与冷宫其名,可见它有多么偏远,像他这般不爱麻烦的人,如若没意外,是一辈子都不会踏足的,而她却被逼着独自住了整整两年,现今好不容易升了位分,却还是不能摆脱……
可观她笑颜是如此的单纯喜悦,仿佛世间没有什么坏事,一点点的好都叫她放大成了全部,如此纯善,叫他怎么疼都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