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灯火皆点了起来，几乎亮如白昼。
来往通行的宫人匆匆，除却被黄晕光线填满，还有草药味道充斥整个殿内。
牡丹屏风隔开了内室与外室，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影，以及少年躺于塌上的一片衣角。
“殿下。”王奉御从内室出来，对着钟盈一拜。
“如何？”钟盈急问道。
“回殿下，徐司丞今日马球牵动了内伤，内里极乱，且之前旧伤未愈，又淋了许久的雨，筋脉损耗更甚，而且……”
“而且什么？”
见王奉御脸色有迟疑，钟盈追问。
“徐司丞左手骨折，指节断了三根。身上的几根肋骨都有错位，也不知在马球场上，徐司丞是如何坚持下来的。”王奉御说到后面，面有不忍。
“什么意思？”钟盈心下慌乱。
“若是臣所猜无错，这些伤应当是那些吐蕃球员撞击所致。徐司丞本就筋脉损耗，又生生撑了整场，导致这骨折程度比之常人更甚。”
“那要如何做？“钟盈急问。
“殿下请不用担心，所幸这几月司丞所需药皆未停下，也算护住了心脉。徐司丞的伤口臣皆处理好了，也用银针暂稳住了伤势，只待烧退去，再好好修养，因是无恙的。”
“只是以后千万要好生养着，不能再这般损耗身体。”
钟盈绷紧的面色稍缓，点头道：“麻烦王奉御了。”
“殿下多礼。”王奉御一礼，“那臣先去开方子。”
“好。”钟盈站起身。
除却服侍药的宫人，钟盈一直坐在胡床上看着荀安。
少年很安静，就好像还和几个月前一般。
即使他睡着的时候，她都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如同迷雾让她看不清其里。
她辛辛苦苦养了这么久，这小反派才这一日折腾就成了这模样。
方才还胸口堵着的气早已消失，此刻涌上心头有些道不明的难过。
她站起身，想替少年掖了掖被角。
不知是不是宫人不够仔细，少年的指节上还沾染了些血迹，如今干涸，像是悄悄开放的梅花。
她转过身，将搁在银盆外沿的帕子濡湿，顺着床边坐下，将少年的手轻轻翻了过来。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生怕触到了他的伤口。
少年的手指生得很好看，骨节分明，指甲泛着淡淡肉粉色。
钟盈小心地将其一根一根展开，待触及指腹，她才发觉上面有许多隐隐磨损的茧子，如今长了新肉，多数有些看不清了。
只是拇指处，隐隐有一圈似被戒指环绕过而留下的暗纹，上面所留的茧还很明显。
这是……
钟盈怔神，情不自禁捻起手指覆在茧子上摸索了一下，有些刺痛。
这是一双经常射箭的手，拇指上曾戴过多年的韘。
苍茫河西的草原上，少年鲜衣驽马，迎着红日沉沉，弓如满月，箭驰弦鸣。
曾经的荀家六郎，苟身瓦肆，在大齐这么多年的磋磨里被渐渐掩埋，成了这般不生不死，糜烂阴晦的模样……
唯独这拇指上，还留着往日那个往来如风少年的影子。
而这次，她定不会让他如前世那般落得无人收尸的下场。
少年应当拂去阴霾，光明正大立于昊日之下，成其事，寻其安。
外头雨声停了些，殿内的润湿气将光晕成水黄。
不知是不是服了药略有好转，少年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钟盈眼睛一亮，移前了些。
“殿下？”他唤了一声，挣扎着想起身。
“不要动。”钟盈慌忙制止少年的动作，“躺着，不要动。”
少年便依着钟盈又躺了下去，方想再说什么话。
被钟盈先抢了话。
女子清亮的眼神皆是明晃的关心，似比这殿内点的诸多烛火还要明亮。
“疼不疼？”她轻声问道。
少年的神色怔了怔。
“你疼不疼？”她又重复问道。
女子身上的冷清水汽落至少年的鼻尖，他下意识地贪婪吸了一口。
心下有些奇怪的心绪浮动，他说不出那低低翻涌的是什么，但让他极不舒服。
他垂了垂眼睑，没下一片投影，让自己的情绪收揽些。
疼？
少年心底泛起冷笑。
这样无趣的问题，为何她总问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