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娘子(1 / 1)

那官吏斜睨着荀安,眼底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你是徐安?”

“是。”荀安点头应道。

“这世道啊,只要攀上高枝,什么样的人都能登天咯。”官吏摸了摸衣袖,歪了嘴舔了牙口,对着记载名册的同行阴阳怪气道了一声。

随后,他低头扫了眼荀安的用具,指着道:“为何带两幅护膝,可是里面藏了东西?”

“安不敢,若是信不过,使君尽可检查。”荀安未被眼前官吏的态度变了神色,淡淡道。

“来人,检查。”

那官吏抬手指了指身侧的人,倒也未再多说。

他并不是傻子,他做这小吏多年,从未升职,家里婆娘日日骂他是个没出息的,总拿着他和婆家的叔舅做比较,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可眼前这位不过是仗着一幅皮囊,也不知爬过多少郎君的床榻,这般低贱的人,竟还能脱了乐籍参加策试。

想到此处,他抬眼看着身前少年,愈发不顺眼起来。

可眼前这人毕竟是长公主的人,即使心眼里再瞧不起他,最多也只能拿他不重要的东西撒撒气。

银朱红精致,那菘蓝色粗陋。

方才他余光瞧见那槐树下停着一辆贵人的马车,徐安出来时手里便拿着这护膝。想来菘蓝色是徐安自己的。

选这菘蓝色去去心头恶气也罢。

一旁侍从递过剪子,顺着他的视线先将那护膝捅了破,棉絮从锦缎钻了出来,散落一地。

荀安站在一旁低眉看着,他神情如常。

有飘散的棉絮落至他衣衫,他抬手轻轻掸了掸,如同抚去无关紧要的事情。

待那菘蓝色针线全断,棉絮四乱。

官吏才抬手称停。

“怎么回事?下手没轻没重的,怎么能把徐郎君的护膝弄坏了呢?还不快些赔罪!”官吏假意皱眉道。

“无妨。”荀安脸上挂了温笑,站在原地叉手,“寻常俗物,使君辛苦了。”

“徐郎君是公主府出来的人,所配自要用最好的,这菘蓝色护膝粗鄙不堪,怎配得上您的身份。”那官吏指了指身侧的小吏,“都怪这小子不懂事,方时我定好好管教他。”

随后,那官吏露出谄媚假笑,对着荀安道:“徐郎君应当不介意吧。”

荀安没有顺着答话,而是缩回手,把那银朱色护膝收了回去,“使君辛苦了。”

他叉手一礼,“左右也不过粗鄙之物,不必挂于心上。”

官吏听了话,心下得意几分。

不过是爬过长公主床榻的乐人,终究还是软骨之人,到这也要给他几分面子,待他回家与那婆娘一说,自家婆娘定然能夸自己男儿气概。

他心下满足,眉宇洋洋得意。

“徐郎君且快些进去吧。”官吏语言轻飘起来,“莫要误了时辰了。”

“是。”荀安叉手一礼,“多谢使君。”

少年人缓步朝里踏步。

在这其间,他清秀俊美的脸上,一点多余情绪都未施舍。

只是在入门一瞬,少年清淡地回头瞥了一眼,远处柳枝下,听着一辆马车。

但少年很快收回了视线。

贡院外。

“殿下,徐司丞进去了。”骆丰在马车外小声问道。

钟盈掀起车巾,朝外探了一眼。

“那狗官放他进去了?”女子脸上带着低沉愠色。

“是,”骆丰神情严肃起来,“那狗官这般欺辱司丞,可要臣前去将他抓来问罪?”

“不急,”钟盈视线垂了垂,攥这车巾的手却很用力,“把今日之事告知礼部尚书,记得,一切都往重了说,让他自己看着办。”

“是。”骆丰点头,“我立刻派人。”

钟盈心下却还是不耐。

那护膝她做了许久,如今被绞得粉碎,早知道多做一副了。

还好,方才那钟蕙又送了护膝过去,遥遥看着便比她那副精巧许多。

她虽有些酸涩,却又庆幸。

迎面寒风而过,擦过钟盈的发丝。

她打了个寒颤,将手往回缩了些。

看着虽是春日,但今日天气实在有些冷,也不知她给荀安准备的其他东西都够不够。

“殿下还要等么?”骆丰又问,他抬头望了眼贡院门口。

今日殿下出门未带茗礼,想来也是偷偷避着的,若是他带着殿下回去晚了,茗礼指不定又要给他几天臭脸,他可奈不住那小姑娘唠叨。

钟盈抬头看了眼天。

天色晦暗,大抵是要下雨。

春雨又至,也不知荀安的身子熬不熬得住。

“走吧。”钟盈将车巾落下,“我们回去。”

“是。”骆丰安下心。

这个时辰回去,茗礼应当不会起疑心。

但骆丰很快发觉了不对。

自徐司丞进贡院后,殿下每日卯时一刻便准时出观,

然后由他驾车,至贡院门口待了一会。

其间会仰头看看天色,再问今日会不会落雨。

每每只待一个时辰便驾车转道去太清宫。

骆丰甚至有些习惯了这样的作息。

只是奇怪的是,茗礼倒并未逮着他多问几句,甚至有时他发现,马车里会多两个手炉,殿下一个捧在手里,另一个则递给他。

茗礼不问,骆丰不答。

这段时间内,他们都维护着恰好的平衡。

至策试的最后第二日,钟盈在文昌殿供完香,方踏脚上车。

见旁侧也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要驱车,车巾被风带起一道缝隙,露出一张清秀女子脸。

女子一身素衣,鬓无装饰,妆容甚淡。

低眉敛目,却足称惊鸿一瞥。

钟盈略有些好奇,依稀看到那马车上挂着“季”一字牌。

来太清宫的人,多数都是皇亲戚里,或是官家娘子们。

是谁家又起了丧事么?

钟盈有些疑惑。

“那是谁家的马车?”她侧头看骆丰。

“回殿下,那应该是……”骆丰看着快要消失的车影须臾,恍然道,“是金吾卫季参军的马车。”

“季参军?”钟盈皱眉,她想到那日卢昉来见,后随侍通报,说季参军暴毙家中,尸体已移交了大理寺。

“这车中人应当是杨娘子。”骆丰答。

“杨娘子?”钟盈不解。

“回殿下,杨娘子是季参军的夫人,”骆丰语气肃容起来,“这位杨娘子可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钟盈回头,示意他再说下去。

“说来,这杨娘子与某算是老乡,也是凉州人,”骆丰有些得意,“是凉州杨长史家的八娘。听闻杨娘子闺中时,受过一行大师教诲,极擅数术,天文。娘子当年在凉州城摆下擂台,与他人比数术天文,说是谁赢了就嫁谁,最后整个凉州城的男子都败下阵来,杨娘子也因此闻名。”

“只是可惜了,夫婿早丧,也不知该是怎样的悲痛。”

钟盈默了默,她恍惚间又想起梦里所见,季旻……

她轻声念了念,没来由地想到梦境中那个嚣张跋扈的守城将领。

“骆丰,”她方想说些什么,“那季参军……”

余光忽而看到那厢季家的马车停了下来。

马车被一青年拦住去路,他对着马车拱手道:“杨娘子。”

钟盈皱了皱眉,那是,卢昉?

他今日着的是玄青色常裳,虽非公服,但衣衫整齐,依然爽朗清举。

马车里的人未曾下来,抬手略掀起车巾一角。

钟盈看不清里面人的脸,便只能闻人声。

“卢少卿有何事?”

说话的声音很年轻,大抵是杨娘子身侧的婢女问话。

“某多次登门拜访,都未曾见到杨娘子,听闻娘子今日来大清宫,特意在此恭候。”卢昉说罢,抬手一揖,“不知娘子是否有空,某有一二问题需娘子解答。”

“我家郎主才去,娘子新寡,卢少卿光天化日竟提出这般非分之言,可是将那些诗书礼教都吃了么?”马车里婢子呵斥。

卢昉闻声面色一顿,却并无退却的意思。

而是俯身再拜。

“某只问几个问题,绝不会打扰娘子太久。”

“你!”那婢子似有些恼了。

“淖烟。”马车里传来了另外女子的声音。

声线略冷,音调毫无温度。

“卢少卿,我这婢女素日被我宠惯了,说话口无遮拦,请少卿恕罪。”

卢昉作揖道:“无妨,只盼娘子能给我点时间就可以。”

车没沉默了须臾,女子的声音复起。

“敢问卢少卿,今日前来,是公问还是私问?”

卢昉听此,这才有片刻迟疑,没有立刻回话。

“若是公问,那便改日着官服,带胥吏,登我季府问话。到时我自当按着齐律的规矩,有问必言。”

女子声音果断。

“但若是私问,方逢夫婿新丧,请卢公体谅,恕我不能奉答。”

钟盈起了好奇心,这不卑不亢的答话,自能听出这定不是个寻常女子。

“某不想欺瞒娘子,此事……是某私下询问,但事关公事,还望娘子海涵,施予某一二时间。”

“既只是卢少卿私下询问,那恕我不能奉陪。”

车巾放下。

马夫吁了一声,马车缓缓朝前行去。

“卢少卿这是吃了闷瘪了,”一旁骆丰低声叹道,“都说了杨娘子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娘子,这天下能让杨娘子抬眼一看的人可不多。”

“只是奇了,怎么她就偏看上了季参军。”骆丰言语有些鄙弃,“虽说季参军当年在河西的确也立下不少战功,难道说杨娘子喜欢行伍之人?”

他在旁自言自语,忽而见前头来人,迅速敛了神色,叉手一礼。

“见过卢少卿。”

“见过殿下,骆将军。”卢昉行礼。

“卢公。”钟盈额首。

卢昉看了眼钟盈身后的太清宫,神情倒无方才被拒绝的尴尬,而是微微额首:“殿下身体好些了么?”

“已然好了,多谢卢公记挂。”钟盈回,她余光瞥见身后那已经消失在街巷的马车,歪了歪头,“方才那位是……”

“那是季参军的娘子。”卢昉倒不避讳。

“季参军?”钟盈沉吟了片刻,忽而想到什么,“卢公,那季参军以前是不是……在河西当过兵?”

“河西?”卢昉皱眉,“季参军调入邑京前,曾是陇右节度使王城豫将军麾下旅帅。”

“只是旅帅?”钟盈皱眉,“可曾担任过守城将领?”

“守城将领?”卢昉低头思索片刻,随后恍然道,“懿德七年,季参军曾任明州守将立下大功。”

“大功?”钟盈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什么一角,急急追问。

卢昉的话迟疑起来,声线不缓不急:“其成功斩杀河西判将荀寇,并将荀骞荀寇二将头颅悬于城墙上示众七日,大鼓士气。”

钟盈呼吸一滞。

“殿下?”卢昉注意到钟盈的脸色,他走近一步低声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事么?”

“没,没有。”钟盈摇了摇头。

那日梦境中所见,究竟是真是假她辩驳不明,可是她此刻确定了一件事。

那日城墙上那个守将就是如今这个横死的季参军。

若梦境中所见是真,那么知晓季旻死的消息,荀安大抵心中万分畅快。

原书提及,这安王死与荀安有关。

若是梦境之真,那么季旻……

“殿下?怎么了么?“卢昉见钟盈面色泛白,出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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