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盛六年的凉州,过了除夕,正月里连日大雪。
晨日里还不见光,钟盈起的早,她将窗子支了起来,向外头探去。
平日贺淮都比她醒地早些,今日却依旧门窗紧闭。
她起身,往外头走了几步。
昨日他们吃完夕食的时候,钟盈留下整理厨下,贺淮扶了乐安回房。
她将那些碗筷整理着,抬头却见有急急人影错过窗下,东厢的门被猛然一开,然后重重阖上。
余音将落在屋檐上的雪色震落了几片。
钟盈擦了擦手,觉得奇怪,本倒也不在意。
忽而又想到崔知易说她待贺淮过于苛刻,便擦了擦手,抬步走至东厢门前。
手还未落在门上,便听到里面似乎有什么人的说话声。
低低的,旋在屋子里,仔细也听不分明。
钟盈蹙眉。
清脆的三声扣门声——
“贺淮。”
里面的声音便忽然静了下来。
久为有人语,只至钟盈都要放弃时,里头才又起了声。
“三娘,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低沉,与之前说话语调大不一样。
音与音缠连一处,接着诡异缠绵。
“你没事吧。”钟盈皱了皱眉,开口问道,“我方才见你匆匆进屋,可是出了什么事?”
里面的人忽而又不说话了,接而似乎有尖锐物破裂之声。
“贺淮?贺淮?”
钟盈又紧扣了几下门。
“没事。”里面的人回。
他又恢复了平日她熟悉的少年声响,如金玉相扣。
屋子里似又有什么重重一落,惊得钟盈也心头也跃了起来。
“你,真的没事?”
“三娘觉得,我会出什么事呢?”音的气声又变了,他似乎还轻笑了一声,尾音扬着,像是勾着调子。
“没事就好。”钟盈把手放了下来。
里面失了声音,钟盈吸了口气,便想要转身。
听到里头的说话声止住了她的动作。
“我可以理解为,三娘是在关心我么?”
这声音重了些,好像是他走得近了,贴着薄薄的门与她说话不,
只是这声问声里落着难抑的惊喜,像浸泡在深水里的石头,表面愈是润色,里面却愈发看不清形状。
钟盈无端不想回这句话,便只回:“若需要帮助你再唤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她并没有窥探的喜好,也没有和贺淮结交的想法。
索性转过身。
“好。”少年人很快应了声。
屋子里复恢复安静。
……
钟盈思绪回神,抬头看了眼仍紧闭着的东厢门窗,垂了垂眼睑,把视线又落至院中的那株桐木。
她揽了揽衣衫,身子缩了缩,往衣衫里躲了进去,便往厨下烧了水,又热了些胡饼撒子。
平日里她不喜做吃食,只想到如今崔知易那模样,便难得操手了这些。
做完这些,她起身朝外头走去,轻轻阖上门。
临近年关,凉州街巷摊贩少了许多,只能偶尔见行色匆匆的之人。
钟盈手里提着两个小巧缠枝纹攒盒,她走的很慢,又不识城里方向,一路也是左右判别着方向。
至绕过几处街巷,在一个不大的酒肆前,钟盈停下了脚步。
那灰青色的酒旗比别处要高些,细细的杆子似要与凉州城的城池比高,如同一根傲气的根骨,酒肆前一个着素衫的女子正忙着将门板阖开。
她做的很是熟练,大抵是开了无数次。
“罗,九娘?”钟盈试探着喊道。
女子的身影顿了顿,猛然转过头来。
她着了月白色的素衫,发髻上只点了一根银簪,脸上妆容极淡,眼角眉梢自有一番风流体态。
“您,您是……殿下?”女子本斜睨着的眼神忽而谦恭起来。
她手里还拿着门板,一时慌乱前后踱步几几下,四处探看地方想将这门板放置何处,走路时又有踉跄,差点没又扶住,就要往下落去,倒是钟盈急忙起身搭了把手,才不至于碎于地上。
“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女子将手往身子上的衣衫擦了擦,急急要伏膝行礼。
钟盈忙一把扶住。
“不必这些俗礼,我早已不是长公主了。”钟盈小声道。
罗九娘这才反应过来,抬手对着里头的伙计招呼。
“今日你等管着,我有事且不回来了。”
“知晓了,娘子。”活计叉手。
“殿下,随我来。”她往前指了指,“若不嫌弃,殿下随我到寒舍说话。”
罗九娘的院子也不大,几间屋舍,屋子器具一应整洁。
唯独门梁上,挂着一帘白旌,突兀极了。
“殿下莫怪,因我夫君半年前去了,这才挂着这。”罗九娘见钟盈抬头看着,便解释道。
“娘子节哀。”钟盈这才明白她为何一身素衣,想必是还在为丈夫守节。
只是她第一次见到罗九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又觉她身上并无失夫婿的楚楚伤怀,钟盈又觉得有些奇怪。
罗九娘煮茶行云流水,手腕起伏间似山水画卷,让人觉得春风拂面。
素手微点,她把茶推了过来。
“殿下莫要嫌弃,这茶是我以前从邑京城带来的,虽比不了宫里的,但比之凉州的却是够了。”
钟盈抬手抿了一口。
味蕾间的感觉,忽而让她回忆起在元盈观的日子。
如今那样的日子是多久以前,她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
“殿下是不是觉得,我与殿下想的很不一样。”九娘抿唇笑了笑,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软糯,说话音色很美,无端让人倾听下去的欲望。
“是。”钟盈很直白,“但似乎又不是。”
“我之前听贞娘谈及过九娘,说九娘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女子,也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
“杨姐姐真这般说?”罗九娘手一顿,眼睛一亮朝她看来,身体自然往前拱了些,“杨姐姐还说了什么?”
“说我也可以完全相信九娘,因而我便过来了。”
罗九娘身子退了回去,她又抬手自己吃了口茶,眼睛却蒙上雾气。
“此世间,能蒙杨姐姐和殿下这般信我,九娘没有白活一场。”
钟盈以往不习惯才见面之人这般尽情表露自己的情绪,但与崔知易处得久了,却又愈发习惯。
“我身上钱不多,只买了这些东西,虽是常见的,但算作给九娘的节礼。”钟盈把另一手提着的东西推了过去,“九娘莫要嫌弃。”
罗九娘心思一晃,慌而伏地就要拜。
“多谢殿下赏赐。”
钟盈抬手扶住。
“这些东西是我作为朋友的谢礼,绝对不是什么赏赐,何况,我早已不是大齐的长公主了。”
“我今日来此,也是要托九娘把东西替我送到邑京,”钟盈又推了另外一个攒盒过去,“这些是我这些年东奔西走存的东西,并不值钱,但都是一些心意。”
钟盈说到此处,语气默了默,半晌都没说话。
“殿下?”罗九娘出声询问。
她才反应过来。
“我大抵,是不会再回邑京了,这些拜托九娘帮我寄送至贞娘处,至于之后如何,贞娘打开便能明白。”钟盈道,“邑京的故人,我许是再没机会见面了。”
“殿下。”九娘急急问,“殿下为何说这般话,我之前与杨姐姐通信,说圣人一直很思念殿下,若是殿下回去,定然还是如以前一般的。”
“我知道,”钟盈浅浅笑了笑,“我只是不想再回去了,我只要知道他们都好,那便够了。”
“罢了,”九娘很快低下头,轻叹了口气,“世间之道,皆往前,殿下做什么选择,也都是在往前,九娘明白。”
她俯了俯身,做了一个恭敬的礼。
“出了平康坊,我是罗九娘。”
“殿下出了邑京城,便也只是钟三娘。”
钟盈点头。
“娘子的茶很好吃,”钟盈又抿了一口,“此事劳烦娘子了。”
那茶碗轻轻落在茶案上。
与此同时,外头门被什么被重重撞开,生生破来了这一院的安静,很快冲进来几个武侯,为首的男人着了甲胄,生得很不端正,眉眼间还有些轻佻之色。
来人将她们二人团团围住。
罗九娘瞬息起身,将钟盈护在身后。
“陈参军,您这是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透露着警惕。
为首的男子轻笑一声:“做什么?”
“你罗九娘涉谋亲妇,奉令捉拿。”他剔了剔牙,叉手道,“这回我可不是为了你我私仇,我这是奉少尹大人的命令来捉你的。”
“如今你那杨娘子不在凉州,看谁还救得了你。”他说得挑衅。
罗九娘脸色一白,很快道:“既要拿我,与旁人何关,还请参军放过这位娘子。”
“她不过是来拜访我的朋友。”
“朋友,”陈参军耸了耸肩,围着钟盈绕了一圈,“既是你的朋友,难说不是同伙。”
“一起带回去。”他一抬手,身后几个人便起身压住她们二人。
罗九娘似还要挣扎,钟盈摇了摇头,安慰道:“没事。”
她这才低下头。
后面的人重重推搡着。
官署的正堂只点了几盏油灯,炭火不多,周砚在此已经翻了几日的宗卷,他的眼睛发酸,手却还停在挂在脖子上的那颗绀青色珠子上。
堂下起了匆匆脚步声。
“回周少尹,人已经关在牢房里了。”堂下人叉手。
周砚应了一声。
“辛苦陈参军了,那罗九娘可有反抗?”他抬了抬眼皮,看着堂下之人,问道。
“不曾。”陈参军道,随后迟疑了片刻,“属下等去时,恰遇到那罗九娘会见旧友,我等便一同拿下了。”
“旧友?”周砚抬头看他。
“是从庐州来的,大抵以前与那罗九娘相熟,说不定也与少尹要查之事有关,因而一起关在牢里。”
“知晓了。”周砚应道,“那罗九娘平康坊出身,擅口舌,素知晓官衙习性,心思深沉。且之前就与邑京城里的杨学士相识,牢里也不用太照应着,先压一压她的心性。”
“是,周少尹。”陈参军一揖,“属下知晓。”
“那少尹何时提审?”
周砚拂了拂额。
他面色皱了些,然后抬手道:“明日吧,明日先提那罗九娘。”
“是。”
堂上人退下后,连同堂上的烛火也灭了一盏。
周砚的指还落在那卷宗上已经有些泛白的纸面。
他自夏末起,便被派至凉州做了少尹,凉州是大齐边防重地,为商贸重道,两侧又有吐蕃和突厥常年虎视眈眈。
凉州刺史年岁已高,多年并无建树,且前与世家也有牵扯,周砚是圣人特选至凉州,意欲之后替代刺史之位。
他至官署后,便着人重新理了堆积的卷宗,无意间却发现了半年前的一宗案子。
多年在大理寺的直觉及本能的敏锐性,让他迅速从中寻到了奇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