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骨(1 / 1)

邑京城连日的大雪,定陵侯府前扫的干净,穿青灰色的奴仆们低着头继续清理路面,直至那散水处也清理干净。

府邸外头有马蹄声,有人下了马,正要踏步匆匆朝院里走,一边解开大氅递给身侧的随从。

却在府邸外折角处走出一人,止住了裴昂的脚步。

“孟拾遗?”裴昂有些讶异。

孟诩叉手:“见过定陵侯。”

“孟拾遗可是寻我有什么事么?”裴昂与孟诩交流无多,平日里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只知晓他通宵音律,为人清雅,是邑京城贵人里炙手可热的红人。

“叨扰定陵侯了,”他额首,“我听为定陵侯去了元盈观,因而特来想问,徐御史的伤可是好些了?”

他不似那些人那般唤徐安为驸马,而是按着以前的官职唤徐安。

裴昂想到,京中有传言,说驸马素来看这孟拾遗不耐,想来两人间必有些矛盾。

都说长公主曾因孟拾遗私自娶妻一怒之下而回南山修道,他虽对这些传闻向来不信,但京中多是长公主风流韵事,而驸马看此人不耐许是自也有缘故。

为何今日他也问起徐安的伤?

“不敢欺瞒定陵侯,徐御史向来不喜我,元盈观故人也皆不喜我,因而即使我登门,他也绝不会见我。我知晓徐御史与定陵侯交好,便想来一问御史的伤势,顺便,想知晓如今……长公主……寻的如何了。”他说得很小心,斟酌了每个词句,但又见真心。

那是种平庸的真心,四铺八展,让人寻不见错处。

“驸马没有见我。”裴昂倒也直白,“至于长公主,圣人一直不曾停止寻找,长公主是有福之人,我想定能平安归来。”

裴昂说这几个字的时候,能察觉到孟诩听得很是认真,甚至探近了身,想再多些消息。

裴昂说毕后,他面略有遗憾。

“多谢定陵侯,我知晓了。”他额首行礼,便折身朝原路反了回去。

裴昂目送孟诩离开,这才快步踏进府。

才进了门,便见廊下迎出一人,郁金色的衫袄,外头罩了件翠色的大氅,边角处起着白色短毛,包裹着手腕脖颈。

隐约能看到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她用手虚虚抚着,看着走向她的青年,神情温柔。

“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出来等着。”男子快步,拿过侍从手里的大氅落至女子身上,“阿蕙,你如今有身孕,身子不比以前,可要再多注意些才是。”

他将系带细细系上。

“我不碍事,”女子耸了耸鼻子,然后微微道,“你去军中这么久,我只是想你了,他也想你了。”

她摸了摸肚子。

裴昂看了眼女子的肚子,也想把手覆上去,可又思及他才从外头回来,手还极冷,便只能作罢。

“方才回城路上遇到了卢寺卿,他奉圣令去了河西,因而送了一程,这才回来的晚了些。”他解释道,“府门口又遇到了孟拾遗,又耽误了些时间。”

“待过了上元,我与圣人告假,求圣人允我休息些时日,只专心在府里陪着你。”

“朝事多,莫要因我分心,圣人本就对节度使猜忌重,你在朝中行进艰难,如今圣人既能信任你,便莫要辜负了圣人。”钟蕙话停了停,低下头,神情踌躇,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阿蕙想问什么?”裴昂看出了妻子的犹豫。

“我听说,你回来的路上还去了元盈观,驸马都尉的伤……可是好些了?”她抬头拉住夫君的手。

裴昂觉得惊异,他此一行,卢昉问了,孟诩问了,如今钟蕙也问了徐安的伤势。

他心中奇怪,也没有表露太多,只是叹了口气:“驸马旧伤未愈,元盈观观门紧闭,如今他仍是任何人都不愿见。”

“前不久,圣人着王奉御前去,他都婉拒了。”裴昂摇了摇头。

“都这么久了,还是……”钟蕙手绞在一处,“究竟是受了怎样重的伤。”

“殿下都消失这般久了,怕也是凶多吉少,无论如何,他自己的命才最要紧,怎能这般呢?”钟蕙急急道。

“阿蕙,我知晓你心急,我虽答应过你,绝不会问你你与驸马之前是何关系,但此心结,唯有他一人去解,你我皆帮不上什么忙。”裴昂将钟蕙揽在怀里,“莫要过于担心了。”

“你或许不会信,但我却始终觉得,殿下定然还活着,只是不愿意回邑京罢了。”他缓声道。

女子在他怀里闷闷应了一声。

“待开了春,我便带你回剑南道,方时蜀中定是花团锦绣的时节,再裁一匹蜀锦给你和孩子做衣衫,要最亮的颜色。”裴昂温柔说道,揽过钟蕙进了屋子。

……

崔知易躺在床上,夜里起了风,不见月,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也不知是如何昏睡过去的。

至后半夜,他察觉自己又睡不着了,便卧在床榻上左右不得舒服。

身上的伤许是跟着天冷愈发疼痛,他如何也睡不着,便索性套了鞋袜,出了门。

几步重新走至钟盈的屋子前。

里面没有点灯,崔知易默了默,还是摇了摇头。

然后他又继续往前走,至贺淮的屋子前停下。

风朝着他袖子里倒灌,他冷的发颤。

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屋子里只能看到空空的黑色。

他又想到昨夜见到的血色,回头望了一眼,如今那些血迹已经干了,倒是比方才稠湿时候愈显目。

他还是有些担心,把手抬了起来,想要扣门。

身子稍贴近些,便听到里头有了声音。

大概有什么人在痛苦□□,压抑着极致的痛苦,唇齿间都不敢有一点的泄露。

那血色好像显目的愈明显了,他慌忙抬手扣了几下门。

“贺淮,贺淮?”

里头并无人说话,可那痛苦声似起的更响。

他心下有些急了,用身体推搡了几下门,门轴与风声呜咽,蓄势待破。

他干脆直接往后退了几步,身体重重一撞。

风声一股往里头钻了进去,前头的牡丹屏风跟着风晃了晃,像是要倾轧的模样。

呻。吟声愈发响了,他目光往旁侧看去,能依稀看到屏风一角有寒色反光,他眯了眯眼睛。

那是一面摔在地上碎了的镜子。

上面倒映着牡丹的一角,封印在冷涩的风里。

而这牡丹上,还残留着血迹,血迹鲜艳浓稠。

好像方才这里,有过剧烈的打斗。

他后颈起了冷汗,方才比之在风里站着之时寒意愈甚。

他屏了气,试图一步一步往屏风内走去。

那声音愈发大了,就在这屏风的后面,如若忍耐着极致的酷刑,却又不敢又一丝一毫的泄露,便只能这般压缩着声。

那是不允许从地狱声张出去的哀嚎。

“贺淮?”他试着出声,“贺淮,你在吗?”

他已然绕过了屏风,踏过碎裂的镜子,方才那点血迹变了更多,地上尽数皆有。

彩色的波斯毯面糅在一处,看不分明,床榻上并无有人睡过的痕迹,却能见褥子间也有血迹。

崔知易汗毛颤抖,他的呼吸几要屏成一息。

声音还没有停止,他顺着声音指引朝着角落那堵墙看去。

只这一眼,他骇得几乎要站立不住,朝后倒去。

半面墙上尽沾了血痕,像盛放的曼陀罗花,而灰黑色的墙面上,鲜艳的血迹也如同成了冰冷的黑色痕迹,如若地狱的烙印。

而在墙壁最下方,有一个人缩成一团,那是这面地狱之地的始作俑者。

而他的脸……

崔知易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脸,那甚至算不得人脸。

只是用肮脏的血肉和骨头组合着,血肉像是蠕虫般在这张脸上起落,诡异搅动着姿势。

他保持茧一般缩成一团,用后背紧密贴合着墙壁,呈现婴儿的姿势。

好像,是在求着墙壁取暖。

他那露出森森骨头的唇一张一和,如同临终之人在艰难发出重重的喘息,浮动着整个室内的血迹。

崔知易头皮发麻,他控制不住浑身颤栗,一把抄起一旁的凳子,紧紧握在手里。

一步步逼近那个不算人体的人。

“你,你是,你是谁!”他试图抬高了声来遏制住他。

那个人依旧还在喘着,他的脸仍在诡异组合,额头上的血迹已渐渐平了些,但下额能见白骨。

“贺淮呢?”崔知易四下看了一眼,“你把贺淮怎么了!”

“我,咳咳……”躺在地上的人听到了声音,喉咙里散处血沫,说着模糊不清的话。

崔知易继续靠近。

“咳咳,额咳咳……”他缓缓抬起头。

左眼空洞的眼眶里,只剩一个黑色的眼珠子,冷冷注视着眼前的人。

在一瞬,眼珠好像又变了方向,冷意褪去,像存了哀求之色。

“咳咳,崔,额咳咳……”

崔知易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身体朝前凑了些,意图听得分明。

“咳咳,咳咳……夸……周……夸……”唇齿一张一合,吐出的皆为血沫。

“你说什么?”

崔知易凑近他,想再听分明些。

“走,走啊!”他聚集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在他耳边到了一句,血半面喷到了他耳朵上。

崔知易听到声音便愣在了那处。

这个声音,是!是贺淮的声音!

他不敢置信地往地上不成人形的人看去,他身上还是白日的那件绛赤色的袍子,纹路,身形,皆为他熟悉人的模样。

“你是,贺……贺淮……”崔知易长大了眼睛,“你是……”

“走,走!”他的眼匡里有血泪,他在哀求,“求,求你,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到邑京后,小反派从未睡过床上,都是贴着墙壁睡,因为墙壁的那面是阿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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