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朔着了他的旧甲,草原上猛烈日光送走了坐在骆驼上的女子。
他的视线往上移了移动,试图落在散开的阳光间,但很快,灼热的日头让他眼睛开始充泪,一种久违的如释重负将他周身的重量缓缓释放。
女子的身影逐渐远去,只剩下一个微弱的点,他忽而重重跪下,膝盖扬起了尘土,砂砾摩擦到了骨头,但他不曾避开。
旁侧跟从他的士兵不解,低头看着他们跟随了多年的将军,互相也对视一眼,也只能跟着跪下。
荀朔向前伸出手,然后平举于胸,掌心覆上,收回直胸口,重重叩首下去。
这是大齐最高规格的国礼,他已有许多年不曾行过这个礼,有一度他甚至以为自己都快忘了这些。
但身体有本能的记忆,这个记忆让他能拖着这幅沉重的身体,将所有情绪都凝于此一点,再次伏身一拜。
这谦卑的跪拜,与多年前的记忆与此同时集合于一点。
荀朔的思绪已然已有远了。
再仰头时,太阳落下去了,在此一瞬,懿德九年的雪好像仍留在他的肩头。
安远守捉镇已被围了一月之久,他带来的士兵已在此接连不断的围攻中凋零大半,而城中被困这些日子,那米糊汤被煮了一遍又一遍,便只剩下稀薄的一口水。
满城饥荒,尸殍遍野。
渗在城墙上的血迹凝固成了重色,已经结了冰。
他腹中多日不曾食粮,身上的旧伤不止,如今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站在到处是缺口的城墙上眺望远方。
荀家镇守河西几代,至他手里,河西兵强马壮,他虽并非天资卓越,但好在多年来,周国来犯也多是有惊无险,因而这么多年戎马生涯,他几乎从未有败。
今日绝境,也是前所未有。
他的三郎因援而亡,大郎在擅自出兵违反军令,白会川被围剿,五千精锐尽数被屠。
其余子女音讯全无。
他四野望去,孤独的偏镇旁,一株草木都不曾生长。
他们已经阻拦敌军围攻将近百次,剩下士兵只有老弱病残,连同他,都好像被身后这个大齐全部抛弃了。
他再抬头看天时,胸中悲怆,几乎集尽了所有气力,仰天长哀一声:“我荀家,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啊——”哀鸣声几不能尽。
身上的盔甲无比沉重,将他不断往下拖拽,虚弱的身体,忽然生出了一种他不敢直言的想法。
脸上落了凉意。
他仰头看去,下雪了。
身侧的士兵们还在哀嚎与痛苦□□,将本就脆弱的灵魂寻到了裂口,然后开始撕裂。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放着一张薄纸,这是昨日突厥人射上城墙的劝降书。
他手情不自禁向那纸张伸去。
“将军,将军,少将军的援军是不是快到了。”有士兵拉住他的衣角,“少将军都去了这么多日了,来去算算,也应当回来了。”
这个士兵的年纪还很年轻,与他的小六相差不多,可他的眼睛已经被箭射穿了,只用破布勉强堵着那空洞的伤口,可他的另一个眼睛里,却盛着渴望,那是对生的渴望。
新鲜的生命在不断逝去,但心却不甘,还奢求着活下去。
荀朔浑身发冷,如今裂缝那点,撕裂的口子愈来愈大,他浑身颤栗起来,感觉到了恐惧。
他会怎么死?
也如这年轻人一样,瞎了眼睛血尽而死?还是万箭穿心?再或是肚肠遍流,如何都塞不回去……
太多的死亡如走马灯一般不停,他甚至想脱了这身甲胄,立刻落荒而逃。
“将军,将军,敌军又来了。”城下跑上一名士兵。
这士兵多日未吃饭,他的嘴唇惨白,可脸上却还满满虔诚,似乎精疲力尽也不曾让他的意志减弱分毫。
他还在期盼着他们的将军,这个镇守河西多年的大将军能够力挽狂澜,还在等着身后大齐那虚无缥缈的援军。
恐惧被释放后,就会开始扩大,然后蚕食身体里本就虚弱的灵魂,将它彻底溃散。
他的手开始颤抖,陈年的伤口似乎都开始渐渐作痛。
他低头向着茫茫雪色看去,影影绰绰里,重重敌军朝着这孤身一坐的军镇仍在逼近。
他孤立无援,饥饿和寒冷从冰冷还在叫嚣,恐惧已经战胜了他。
“当须殉忠义,身死报国恩。”昨夜女子平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久违的记忆又涌上心头,“这是你曾经教导你的儿子们念的诗,是么?”
他跪于沙地,不敢抬头看她。
“臣,臣,那时,”他闭了闭眼睛,喉珠滚动了一番,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启齿当时的感受。
“当年安远镇降敌之时,你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冰冷的不似有温度,像极了他多年来对自己的质问。
他缩起了身。
“荀家镇守河西多年,历代出过许多猛将,父辈多年奋进,至河西兵强马壮,而臣的能力只能做一个守成之将,多年不败,也不过凭借着父辈积攒的产业。”男人身躯更加佝偻,“臣,撑死也不过是平庸之辈,无论心性还是能力,根本没有替君王扩展疆土之能。”
“所以呢。”女子仍很平静。
“臣当年,”他吞咽下喉珠,似有千万刀尖刺着喉咙往里伸,他捏紧了拳,“当年在安远镇,臣,臣害怕极了。”
这句话,就如利刃将他这么多年遗忘的伪装彻底击溃,荀朔觉得自己此刻如同□□。
河西的主帅,不因野心,也不因嫉妒,而是因为害怕降敌。
因人性最简单也是最脆弱的一点,被野心家们催促生长,最后成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情绪,让那些阴谋能够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
这才是血染凉州数里的河西节度使叛乱的真相。
也是荀朔这么多年,一直不敢面对的真相。
他日日谴责,在知晓妻儿皆因他降敌而被诛后,他的悔恨将他日日折磨,可即使如此,一旦开了那扇门,对死的害怕仍居于高位。
他避于此处,只能将所有事情隐在黑暗里,忍受良心的多年折磨。
居于上位的女子沉默不语,陷入了寂静里,风带起沙砾,贴着脸吹了过去。
“害怕。”她反反复复念着这个词。
久到不知有多久,她才长长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她像是有些轻嘲,摇了摇头,“我以为,是他们逼得你万念俱灰,才投于突厥。”
“臣已经欺瞒自己这么多年了,如今,不想再欺瞒下去,臣当年,是因为害怕才投于敌国。”荀朔闭上眼睛,那句害怕说出口,后面的话好像简单很多。
“殿下如何责罚臣不忠不义之罪,臣都甘愿伏诛。”荀朔跪下,“臣,请殿下赐罪。”
“我不是三司,也不是圣人,并无资格定你罪,”女子声音依旧平静,“荀家旧事,我也略有知晓,无论你当年害怕也好,还是别的原因,安远镇被弃结局并不会变,你不用,也不该和我请罪。”
“这些话,你应当与另一个人说。”
荀朔的身子颤了颤,抬起头。
“殿下,殿下说的是……”荀朔有些困惑。
“当年大齐荀家余孽闹得人人皆知,你是知晓的。”钟盈道。
“我,可是六郎,六郎不是已经死在肃州城下……”荀朔不敢置信摇了摇头。
“荀将军当真不知晓他一直活着么?”钟盈低头看向他,“这么多年,你应该或多或少也能猜到一些吧。”
荀朔低下头,他身体几乎控制不住。
硕大的身躯被这微弱的一句话几乎倾倒。
“荀将军认识胡医契多吧?”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我昔年承蒙契多看病,曾听契多提起过,你与他交往甚密。”
“荀将军必然也是知晓,当年用西域蛊虫改变他容貌的,正是契多。”
“这么多年,荀将军都不曾问你这儿子一句吗,他在大齐是如何颠沛流离,又如何成了如今面目全非的模样。”钟盈的话并未因荀朔此刻的沉默停止,“他曾以父亲为信仰,一直以为,以身报国,马革裹尸是荀家儿郎们的崇高宿命,却在知晓是一手教导他的父亲打破了他多年坚持的信仰,你猜他会如何?”
钟盈的声音近乎冷漠。
“信仰溃散,他身无归处,心亦无归处,你明明可以救他的。”
“荀朔,人性弱点并无可怕,甚至你因害怕降敌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唯独你对以你为信仰的人不该就这般躲避,你可以告诉他的,你也是凡人,也有人性弱点,你并非百无缺陷,他或许会难过,会痛苦,但不会绝望。”钟盈说到后来,声音低了下去。
“这么多年,你却从未想过与他亲口说出你当年的害怕,”钟盈摇了摇头,“你与我说的这些,应当都早早与他说。”
安远镇的雪好像从未停下,一直渗在他心头。
此刻荒漠上的月色像是堆积的雪,他捏紧了拳,喉咙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自然,我也不是他,无权替他质问你。”钟盈垂下眼。
“只是还望你,早日解脱了他吧。”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身消失在篝火后。
荀朔从烈日中回神,那支驼队早就不见了影子。
他还匍匐在这荒漠上,望着远山重重出神。
然后他站起身。
“将军?”身旁的士兵出声疑惑问。
“我要回去写一封信。”他用的是大齐话。
突厥的士兵愣了愣,他们只懂几个词,却捉摸不透这句话的意思。
看到荀朔转过身,也随身跟了上去。
懿德九年的雪,总是要停的。
……
骆驼上,崔知易回头看了一眼,皱着眉:“你真的没骂他吗?我看他脸色实在不是很好。”
钟盈摇了摇头,她没有回答。
她手上有些痒痒的,低头看,是一只蚂蚁在她手指上迷了路。
那蚂蚁似乎很惊慌,钟盈把手放得平了些。
骆驼停了下来,正是晌午,商队休整的时间。
她从骆驼上下来,蹲下身,把手给了一个倾斜的姿势,蚂蚁先是环绕一圈,最后顺着手指的纹理,离开了她的掌心。
它在沙砾里逐渐爬远了,她把脚往后缩了缩起来,嘴角起了温柔的弧度目送它远去。
自由真好啊,她由衷感慨着。
希望那个人,也能真正获得自由。
她站起身,烈日当头,忽而觉得一阵发晕。
勉强仰头看向太阳,好像那太阳就在眼前,要落进她的瞳孔里去。
天地一晃,连同眼前的漫漫驼队都晃动起来。
眼前一黑,重重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当须殉忠义,身死报国恩。
——李希仲《冀北行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