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少年唇瓣动了动,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没有与任何人对话,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这是……啾啾的标记。”
她来过这里。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墙上的东西,一声惊呼:“这是什么?”
“这是……”
也许是小时候,也许是长大后,这座陵墓早就被搬得一干二净。
少年阖了阖眼。
他一边说话一边瞟着温素雪,想观察对方表情。
少年依然站在那边愣愣的,瘦削的身子宛如翠竹,不知道有没有听他们说话。
男孩靠了过去,搓搓手:“温小公子,你在看什么?”
对于大部分修士来说,白妖灵都有些棘手,因为它只是一团灵气聚在一起的虚影,飘忽不定。只要身体一散开,修士就没法对它造成伤害。
但在温素雪看来,这些小东西很好对付——有个人曾经教过他,白妖灵最怕的是天罡阵法。它喜欢食用松脂,可以当做诱饵。它畏惧清心草,可以涂抹在剑上。
没过多久得出结论。
——是白妖灵在捣乱。
——但这偌大的陵墓,绝对不是修真界原生的东西。
该是些后天发育的凡人修士,还谨记着尘世那一套丧葬嫁娶的规矩。
修真界里的人死得向来轻易,丧葬也格外轻易。
墓穴里常见的精怪。
少年抿住了唇。
年轻的大男孩摸了摸鼻子,反应过来了:“对,那些东西也没用。”
“这陵墓真大。”村子里的年轻人有些意动,“墓主人一定非常有钱吧,要不我们……?”
另一个同行的姑娘觉得他蠢,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他一下,给他示意还站在那边的温素雪,扬高了声音:“修士的东西咱们也用不上,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温素雪凝视着陵墓褐色的墙壁,有些发愣。
他前些天接了个门派任务,说是这一处灵力异常,周围村落怪事频生,怀疑有精怪邪祟,于是少年便来这里走了一遭。
空气稀薄腥臭,镇兽双目如炬。
即便是这份微小的巧合,也让他心有有种异样的躁动。
门派任务统一都由问世堂发放,回去之后,温素雪马不停蹄上了罗雀蜂,挤在问世堂一群弟子中走神。
说起来,她与钟棘已经搬去望霞山一年了。
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
就在这时,少年突然听见了个声音。淡淡的,不疾不徐,仿佛只是一个木人傀儡在不带感情的宣读布告。
“排队。”
她说。
“不要急,一个个来。”
少年身子一僵,罗雀峰的清风拂面而来,吹过他睫毛,微微抖动。
他刚刚还在脑海中回想的钟啾啾,此刻就活生生坐在偏殿那张桌子后。
啾啾很迷惘。
事情的起因,要从某件心照不宣的事说起。
识海不是能轻易打开的东西。
如果识海能被轻易打开的话,世界上也不会存在搜魂术一类的仙术。
人的识海神魂,非常之脆弱,平日要尽可能藏好。就算是道侣,也最好不要轻易向对方敞开,否则后果难料。
——这是修真界的常识。
但常识从未告诉他们,互通识海之后的神魂交融,是一件非常……啾啾趴在桌子上,看着自己指甲。
该怎么说呢,比身体更加剧烈的感受,说难受好像有点难受,说爽好像有点爽。她记得那一刻小钟师兄不可自抑地微微仰起头,暴露出纤细脖颈的曲线,凸起的喉结更加明显。
不过以上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神交完后,啾啾发现自己神识异常清明,一身灵气从未如此乖巧过。
以至于当她想要让一棵树开花时,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法,身体就无师自通知晓了要如何运转灵力。
她让山谷附近所有的树都开出了花。
“你以为互通识海,神魂交融为什么是禁忌?”
神修的声音有点对后辈们如此追求刺激的痛心疾首。
“从今往后你们俩在对方面前几乎就没有秘密可言了,你们能分享彼此能力,能感知彼此情绪,但是同样的,若是有一方受到伤害,另一方神魂也会被重创,生不如死。”
大概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么个意思吧。
就像生命链接一样。
因为钟棘能随心所欲操控灵力,各种仙术不学自通,所以啾啾也共享了他这个能力。
“怎么?怕了?”
见她没精打采,不知道是不是对刚才那个生不如死露出畏怯。神修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顺便帮她追忆一下他们回不去的青涩时光,“我就一直说不要不要,可惜你们年轻人,越来越犟,根本不听老人言……”
然而啾啾却摇摇头,非常诚实。
“不是那个。我就是单纯觉得好累,太费体力了——不过,很快乐。”
“……”
行吧,没办法和这两个离经叛道的神经病交流,以钟啾啾的控制欲来说,这种毫无秘密可言地捆绑在一起,说不定更合她心意。
然后又听见啾啾嘀咕:“小钟师兄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我一直确信那是o的信息素,但最近我有点怀疑我的判断……”
她说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背上起了一层毛毛汗,错愕地直起身子。
“他这么能闹腾,该不会是个a吧?”
一想到小钟师兄如果是个a,而她要了一个很强的a……嘶。
太刺激了。
啾啾尾椎骨都凭空生出一层电。
感受到识海里突然炽热起来的风,神修啧了两声——你以为你自己不闹腾?你比人家还多了一个小脑袋瓜里的闹腾。你俩不相上下,天造地设。
啾啾过于逆天的新能力,让她生活充满了乐子。
她开始兴致勃勃地研究新招式,战斗系来几个,生活系来几个,召唤系来几个。还有一个特殊招式,暂时没地方可以试用,直到晚上她汗津津地窝在钟棘怀里,摸到少年白皙的手腕,才开始蠢蠢欲动。
钟棘很困:“你要刻花就快点。”
啾啾眼睛睁大了一点:“……嗯!”
神交能让他略微察觉到她的想法。倒是方便了很多。钟棘想起上次的遭遇,他能忍不代表他喜欢疼痛:“你轻一点。”
“不会痛的。”啾啾信誓旦旦,“我今天新研究出来的方法。”
“喔——”
他毫无危机意识地由她抓着。
少女已经用指腹抵住了他腕骨,闭上眼。有道灵气温水一般蒸发出淡淡的荧辉,在少年皮肤下蜿蜒,不消片刻,随着光芒的退潮,一朵青色的花在他手腕浮现。
连血都没见。
“痛吗?”啾啾抬起他的手。
“你不是说不会痛吗。”少年并非反驳她,就是单纯的表达信任,“不痛倒是不痛,就是有点痒。”
他说着,摸了摸被她新烙下的印记,突然侧过眸子:“你一个人在那里高兴什么?”
啾啾实话实说:“新研究的仙术成功了,很高兴。小钟师兄两具身体都被我刻上花了,也很高兴。”
“唔——”
少年发出个意味不明的音节作为回答,重新摆好姿势,理着她头发,似乎在催促她快些睡觉,然而啾啾抬起头,却看见少年也愉悦笑着。
不是那种带着威胁性的笑意,是一个啾啾不认为会在钟棘脸上看到的笑,虽然也露着小犬牙,但锐利的眉眼都柔和下来,甚至微微弯着。
兽类很难体会人类的感情,就像苟七,至今也不能确切理解人类的爱憎。当问起他狗为什么喜欢人类时,他也只能为难地告诉大家,大部分狗只是在遵循群居动物的天性罢了。
这是它们本能。
但钟棘。
啾啾想。
钟棘不一样,钟棘知道什么是爱,他很爱她。
所以她高兴时,他的郁躁都能被抚平。
她也一样。
啾啾安安稳稳睡了一夜。第二日,宁溪和白莘玉过来串门了——这也是啾啾坐在问世堂偏殿的直接原因——白莘玉看中了钟棘手腕上的花,立刻想搞个同款。
啾啾一票否决:“不行,那是小钟师兄一个人的。”
白莘玉嘴巴一瘪。
宁溪却摇摇头:“我不要那朵花,我想要个别的,要画在胳膊这里。”
啾啾:?
你怎么很自然地就掺和进来了?
宁溪:“要什么图案我还没想好,明天和你说,对了,说不定苟七也想要,我回去问问他。”
啾啾:???
宁溪:“那我们明天再来。”
白莘玉也捏着拳头:“我们明天再来!”
他难道以为他再来一趟,就能得到钟棘同款小花花了吗?做梦吧。
啾啾摇头:“别来了,我明日回问事堂看看,正好帮你们画。”
于是今日,啾啾很信守诺言地回到了罗雀峰,然后对着乌泱泱的一群人陷入迷茫。
“钟师姐,我们也想要花。”为首的师弟是个拿判官笔的水灵根青年,指了指,“我想要个大花臂。”
啾啾:你冷静一点啊!你明明是一个文弱的奶妈,稳住人设啊!
立刻有人接上:“俺也一样!”
“我还要个大花腿。”另一个青年道,“对了,钟师傅,需不需要把裤子撩起来啊,我还没刮腿毛,我有点害羞。”
啾啾一时不知道该吐槽太初宗一个名门正派,却人人大花臂,如此社会,仿佛是这修真界的扛把子,还是该回答他的腿毛问题。最后只能机械地回应:“不要叫我钟师傅。”
听起来像个刮痧的,或者挖矿的。
那师弟不知道听见没有,还在坚持问其他兄弟有没有脱毛,让啾啾师姐看见自己这副样子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说来惭愧,啾啾和小钟师兄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修为已经到金丹大圆了满,只差一步就能元婴,她现在称得上是在座所有人的师姐,虽然她年纪很小。
别的小说主角,晋级之后都是装逼打怪。啾啾晋级之后,竟然搞起了免费纹身。太堕落。太不务正业。
场面实在是过于混乱,小姑娘不得不出声劝阻:“排队吧。一个个来。”
她声音过于稚嫩,没有什么威慑力,倒是旁边平日负责登记任务的小师弟大吼一声:“排队,平时怎么交任务,现在就怎么排队!”
众人一顿,这才被喝住,摸了摸鼻子,乖乖排出一条长龙。
温素雪沉默又不解的跟着人群向前,只觉得那些议论声都离他很远,他一句都没听见,神魂一直飘在很远的地方,那里是个洞窟,狭窄安静、与世隔绝。
年幼的啾啾在石碑上留下印记后,与他肩并肩坐在一起。
许久,少年问:“你那个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
洞窟很冷,他们坐在一起的体温微微凉。
许久后,啾啾一歪头。明显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慢吞吞回答:“这就是我的……标记。”
“标记?”
这两个字似乎触动了什么,小姑娘一点点坐直身体,从迟疑变得确信。
“对,标记。”她转过头,双目灼灼,“我的标记,代表我的东西。”
“那你会给人打上这个标记吗?”温素雪神差鬼使地询问。
啾啾想也不想,点头:“会。但只有一次。”
她说话时明亮的视线实在是太动人了,像是被雪覆满的一株树,突然长出嫩芽,有了生命,茁壮成长。
——她那阵应该是想要给他打上这个标记的。
少年不自觉摩挲一下自己冰凉的指尖。
队伍越来越往前,越来越往前,温素雪的视线还在虚空之中,腰却突然硌到桌子。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低下头,正好对上小姑娘的目光。
一如既往的乌黑沉静,却多了光,如星河一般在闪耀,是以前鲜有的动人。
“你想要什么图案?”机械的声音传来。
温素雪突然脊背一紧,撤开视线——那时,在洞窟之中,他是怎样回答的?
他总是告诉自己,他对他更多的是责任,如果她愿意,他就这样平平淡淡陪她一辈子,陪她做什么都可以。如果她不愿意,他就不做打扰,默默守护。
直到后来,温素雪才发现自己有多失败。
他说着陪她做什么都可以,却不愿任由她给自己打上标记。他说着会干脆利落的离开,然而他却接二连三的优柔寡断。
——因为喜欢。
喜欢,才会抗拒和贪婪。
温素雪太了解她了,她就是个披着乖巧外皮,实际上进攻性超强的疯丫头。他抗拒她视他为物品的接近和占有欲,也贪婪她生而为人的感情。
所以那一刻,他在洞窟说——
“别碰我。我不要。”
他一直都这样说给自己听的。
啾啾愣住。
真好笑。不懂感情的人在强势进攻,有感情的人却选择后退。
温素雪觉得有什么堵在了嗓子眼。
那钟棘呢?
温素雪脑袋有些混沌,识海中一团灰气在弥漫,许久后才摇了摇头,垂下睫毛:“不用了,我是做完任务回来交差的。”
“你是交差的?那早说呀。”旁边的小师弟精神一振,“刚才都说了,那边排的是刻画的队,你直接过来不就成了。”
“嗯。”温素雪可有可无的回答。
“来把你名字登记一下。”
他依言照做。
一切记录好,便可以打道回府了。然而临行前,少年却扭头多看了一眼,啾啾已经在帮着下一个师弟做参考了,她的表情一直那样,没有因为他的出现掀起一丝波澜。
因为“物品”,是可以随便扔掉的。而恋人,不一样。
少年薄唇拉成了一条直线,轮廓紧绷。过了一会儿,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钟棘到底哪里不一样?”
到头来,他还是想知道,假若起点一样,或者他更占优势时,他与钟棘的分歧点究竟在哪里。
他不相信,钟棘那种随心所欲胆大妄为的兽类,会比他更甘心接受那些不对等。
啾啾抬起头。
温素雪心中一凛。
虽说他的话没头没尾,但她却好像听懂了。半晌,竟然微微一笑。
“因为钟棘教会了我,可以怎样爱他。”
她教钟棘读书写字,钟棘也教她什么是爱。简单粗暴,却总能很有效地让她开窍。
少年瞳孔蓦地放大,浑身僵硬,身影被斜阳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半日,他低下头,双手垂在身侧。
什么苦大仇深、默默忍耐都没有。那些都是自己感动自己的戏码。
——是啊。
就这么简单。
你明知她对感情的理解不对,你明明希望她爱你,你告诉她不就好了。
把自己想要的和不想要的都明确告诉她。人之所以会说话,不就是为了表达吗?
——而最讽刺的是,这本应该是人类天赋中最简单的一件事,在太多得失计较、利益权衡之后,却只有最放肆不驯的钟棘能够做到。
他的坦率能克制她的狂,他的纯粹能安抚她的疯。
他们天生一对。
温素雪迎着夕阳,步步向上。
那天晚上,少年破天荒做了个梦。
洞窟闪烁出萤光,他在一闪一闪的光芒中,对小姑娘伸出手腕,说:“标记我。”
然后,我教你喜欢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小温是唯一的配角番外。之后就只有小钟和啾啾了。
其实小温的心态就是个正常人。所以注定陪不了啾啾太久。
大部分人都死于荒山野岭的雷罚或是妖兽,随便曝尸荒野。少部分人会被草草埋掉,还有一些有名人大能,会有一个小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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