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屏障外。
路听琴盘膝坐在高大的白骨上,周身漂浮着无数闪烁着荧光的符文。
他通过符文感受重霜的状态,知道重霜进了屏障后被黑雾盯上,在碎骨路上一路奔跑躲避。
魔物蛊惑心智,年轻一代的弟子难以抵挡。路听琴追踪着黑雾的气息,双手成诀,指尖散发灵力的光辉。
他通过符文分出一丝微薄的灵力,护佑住重霜的身躯与意识,避免重霜被紧追其后的黑雾影响。
重霜到达石山,攀登山峰。他即将向上冲破黑云笼罩的峰顶时,路听琴的压力顿时加剧。
路听琴留住灵力护住自己的心脉和关键经络,其余力量通过符文悉数输出,将重霜牢牢保护在幽兰般清冽的气息中。
待重霜登上山顶,寻到石坛,路听琴收了手。
灵力消耗过度,让路听琴心口钝痛,喉咙中泛起铁锈味。他轻咳两声,从身旁重霜留下的包袱中,抓出厉三给的药,胡乱吃了几粒。
药物迅速在体内生效。路听琴忍住尚未压制的疼痛,双手交叉,快速握成不同手势,驱动漂浮在自身周围的符文交错变化,排列成一组新的繁复纹路。
纹路灵光一闪,路听琴稳住心神,将空气中灵力流转的符文组,精准而快速地印刻到自己的肩膀、后背。
感受到冰凉的符文组没入衣袍,刻上皮肤,他抚住心口,合上双眼。
这是路听琴在密室藏书里看到的一组符文。书中空白页上,留有玄清道人的批注。
玄清道人用舒展从容的笔迹,讲解了他创造这组符文的因果、以及符文组在空间定位与转移中的具体应用。
这组符文分为子母两组,两组符文遥相呼应,通过任意一组,能精准定位另一组的位置。随后,辅助以空间秘术,能够跨界传送。
在旁人眼中,玄清道人神出鬼没、难以寻到踪迹,实际上他常使用此符文组,在陆地中定位穿梭。
按理说,玄清道人擅长空间道法,不应被困在阵中。路听琴不知他与嵇鹤为何会多日未出,只能寄希望于重霜触动阵法,进到阵中查探。
为此,路听琴在重霜进入屏障前,在重霜的身上眉心、脖颈、手腕处刻画出子符文组。
刻画时,路听琴根据密室中研究的结果,在玄清道人创造的基础上,对符文加以融合改进,使得重霜身上的子符文组既能空间定位,又兼顾了灵力输送的功用。
一旦重霜开启阵法,见到玄清道人。玄清道人便能够通过重霜额头明显的符文,发现子符文组,从而定位到路听琴确切的位置。
玄清道人既可以选择将重霜身上的符文转移到自己身上,以路听琴的位置为终点传送,脱离阵法,也可以将重霜的位置做为终点,破开空间,帮助路听琴来到重霜身边。
路听琴静下心神,安静等待。
他已经力竭,胸口翻滚的黑雾被厉三的药效短暂压制,眼前阵阵晕眩。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周身的空间传来怪异的波动,他睁开眼,见到空间裂开一道一人多高的裂口。裂缝后,浓重的昏黄雾气,汇聚成压抑的底色。
嵇鹤身影模糊,衣衫破损,凝固着大片的血迹。他半跪在裂缝之后,大声对路听琴喊着什么。
嵇鹤旁边是重霜昏迷的身影。重霜身上,无数符文光芒绽放,如先前路听琴身上的符文一样,在半空中浮动旋转,形成复杂的轨迹。
路听琴懂了玄清道人的意思,这是让路听琴顺着重霜的定位,传送到阵中。
他撑着自己的身体,踏着脚下的白骨,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昏黄的雾气奔去。
空间交错,路听琴落到嵇鹤结实、有力的怀抱中,感觉自己被箍得很紧。
随后,灵力使用过度与药物的后遗症涌上,路听琴放心地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路听琴陷在深沉的昏睡中,没有被梦境干扰。
他心脏中狰狞肆虐的魔气被药物压制着,一道雄浑的力量缓缓涌入,抚平身体内的创伤。
魔气试探着要冲破药物形成的保护层,接收到外来的力量,龟缩回路听琴心源深处,像颗黑暗的种子,蛰伏着等待破土而出。
路听琴从未睡得这般平静。他感到舒适而安心,仿佛睡在穿越前,公寓里柔软的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疲惫的躯体得到充分的休息。他的意识轻悠悠上浮,昏沉的眼皮感受到外界的光亮。
路听琴不愿睁眼。
他希望睁开眼见到熟悉的浅灰色墙壁、多屏幕黑色系主机,和自己精心照顾的那株兰草。
而不是充斥鲜血的陌生世界,和一个个对他或愧疚或善意、他却难以心安理得给予回馈的人。
有谁用温柔的指尖,一点点替路听琴打理鬓角的发丝。
路听琴眼睫颤抖,轻轻睁开双眼。
他发现自己枕在一双腿上,膝枕的主人是一个少年。
少年唇角含笑,眉宇清亮,沉稳地看着他。
路听琴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感受到少年动作中溢出来的关照和体贴,猜测这是原身的师父玄清道人,但不敢确定。
少年对上路听琴的神情,目光一凝。
路听琴轻咳一声,想起身寻找嵇鹤的位置。
“嘘。”少年对路听琴抬起一根手指,比在唇间。
下一秒,以他们为中心,纷飞起数不清的冰蓝色灵蝶。
路听琴怔楞地看着空中。
灵蝶像被风吹起的花瓣,席卷而来,四散着落去。蝶身分布到空中各处,身躯闪烁着淡化,化作冰蓝色的纹路。
无数蝶纹,像一颗颗繁星或宝石,交织成一张半球状的网。
这张网光华流转,阻挡住灰黄的雾气,将路听琴与少年拢在其中。
路听琴只来得及听见嵇鹤的一声“喂”,而后世界陷入安静,没有杂音。
少年低头看着路听琴,手伸到路听琴的脖颈下,扶起路听琴,帮他坐好。
路听琴强忍住慌乱的心境,看着少年的神情。
少年平静的眸子望着他,透出一丝哀伤。看着路听琴的面容,似乎在缅怀再不会回来的人。
“这是灵蝶生成的阵中之阵,可隔绝外界的窥探,他们听不到我们的交谈,你大可安心。”
等到路听琴坐稳后,少年收敛了眸中的哀情,柔声道:
“我是你的师父玄清。孩子,你叫什么?”
“我……”路听琴艰难地开口。
这问句什么意思,是最开始时他眼中的犹疑露出破绽,让玄清道人发现了自己不是本尊吗?
坠月仙尊让路听琴看顾好师父和同门,路听琴便兢兢业业与师兄们相处。
他希望顺着坠月仙尊的意愿,让师父、师兄师姐们一切安好,不因坠月仙尊的变动而伤心。
路听琴自觉对不起梦中坠月仙尊的嘱咐,微微偏头,不去看玄清道人的目光,回答道:
“我叫路听琴。”
“别怕,我无意惊到你,”玄清道人绕过了名字的问题,安抚道,“你做得很好,既保护了自己,又将重霜带到这里。”
“师父,你知道我是……”路听琴问道。
既然玄清道人一眼认出他不是本尊,是否有一天,师兄们也会发现这一点?
玄清道人温热的手,搭上路听琴的额头。平稳的灵力从他的手中涌出,带走路听琴渗出的冷汗。
“你与他很像,无非是神态轻松了些,更好相处了一点。如果不是我知道一些隐情,无人能知他已离去。”
玄清道人叹了口气,自责道:
“是我无能,至今没能够找出净化魔气的方法。天枢预见到了这一天,但我们都没想到,此日会来得这么早。我知道你心中困惑,但我们不能谈太久,等时间允许时,我会详尽地跟你解释。”
玄清道人温柔地望着路听琴,重新提起先前的话题。
“你不是琴儿,来自此间之外的异世。既然来了,从此也就是我的弟子。若你愿意,可以告诉我原本的名字,私下相处时,我便这样叫你,不会让鹤儿他们听见。”
路听琴眼眶发涩。这是在此世,第一次有人透过原身看到他是谁。
“……我叫路听琴,这就是我原本的名字,”他重复道,“我就是路听琴,另一个。”
不是坠月仙尊路听琴,是生在钢筋水泥都市中的路听琴。
这个路听琴有导师、有同门,有耗费了无数心血的研究课题。会在一个个不眠的夜晚进行仿真调试;会泡在古籍馆阳光最合适的位子翻阅书籍;会随身带着猫粮,喂给便利店附近常驻的一窝野生橘猫。
他不是虚空中一缕随时被换来的幽魂,他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愿景。
“我明白了。这就是天枢所说的,你是他,但也不是……”
玄清道人目光流露出更深重的哀伤。他身躯前倾,握住路听琴的手,“骤然来此,辞别了过往。一路走到这里,很难吧。”
路听琴僵硬地跪坐在原地。他的理智想避开玄清道人的亲近,他的感情让他无法移动。
路听琴感到,这一次玄清道人的哀情不是因为原身,而是明明确确地落到了他的灵魂上。
“我可否叫你听琴?”玄清道人问。
路听琴酸涩的眼眶,蒙上一层微薄的水雾。他垂下眼帘,轻轻点头。
玄清道人解开了结界。
冰蓝色的蝶纹梦幻般消散,半球形的网状结界分解。路听琴回到灰黄色浓雾组成的世界中。
路听琴茫然向四周看去。
重霜跪在不远处,见结界消失,快速站起,向路听琴跑来。
嵇鹤的动作比重霜更快。他丢出剑鞘,用气流托着,让剑鞘稳稳挡在重霜身前,自己轻轻一绕,避开玄清道人,停在路听琴身边。
“说什么悄悄话,不带我一个。”嵇鹤单膝跪在路听琴身边,掐了一把路听琴的脸。
“师兄!”路听琴捂住脸。在玄清道人和重霜面前被掐,他莫名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你受伤了吗,全身都是血。”
“呵,没事,不全是我的,”嵇鹤厌恶地扯了扯衣衫。“这衣裳我穿得快烦死了,等出去立即就换了,一个时辰一件!”
嵇鹤说完,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天。
昏黄的浓雾中,隐有气流涌动,吹来异样的气息。
嵇鹤转头对玄清道人说道:“师父,那两个家伙差不多要回来了,下一轮带不带小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