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琴,你心源中的魔气不稳,尽量不要动用灵力,用灵力护住心脉。”玄清道人的手覆在路听琴胸口的玉牌上,以玉牌为媒介,帮助路听琴疏导心口的不适。
“雕像跑不了,那两条傻龙看着呢。你歇好了我们就过去,”嵇鹤盯着路听琴,“别瞎折腾,知道吗?”
重霜跳下纸船,把位置留给玄清道人看诊。他听到路听琴的不适由魔气引起,脸登时失去了血色,半跪在纸船边,不断回想问道台上他祭出的那一剑。
彼时重霜在黑暗里走投无路,想用驱魔剑符揭露路听琴身染魔气之事,博得一线转机。现在,路听琴每一次蹙眉,每一下脸色苍白的闭目歇息,都像一把利刃割开重霜的心脏,让他不敢抬头,自觉无颜面对路听琴。
路听琴察觉到周围人的照顾,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轻声谢过玄清道人的帮助,再次凝望昏黄中庞大的雕像,思索着那句古英语背后的含义。
这片大陆不该出现古英语。
路听琴根据密室中的书册,推断玄清门位于神州浩土的西南边。
如果这片大陆诞生了有着日耳曼语族特点的古英语,也应当有孕育了印欧语系中印度语族的土地,即类似南亚的地方。神州浩土的西南方位算是陆地边缘,多少应该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但路听琴没有在任何讲风土人情的书册上,见到明显是外来输入的事物。
玄清门内的建筑一派古风古韵的仙家气息,嵇鹤的用度再奢侈,也没有与西洋相关的舶来品。出了玄清门,一路西行到无量山,路听琴途径的数座村落小镇,都是古朴而纯粹的民俗风情。砖瓦瓷雕的配色、屋檐楼宇的形貌,就算与中原的习惯不同,也出不了路听琴熟悉的范畴。
这片大陆的功法异常繁盛,有飞剑、符箓、妖鬼、炼器……所有路听琴读过的功法,都源自本土。除了仙门,还有诸多使刀弄枪的武学流派,但没有武僧。
没有……武僧?路听琴眨眨眼。
他刚刚意识到,这片大陆没有信仰教义的僧人。民间将仙门之人奉为神,祭拜切实有名字的大能,相信得道的修真者能庇佑一方。在寿西古镇的庙宇里,就摆着玄清道人和人皇的香火。此外,零零散散的有一些送子神、土地神等功能性的小祠堂。
没有外来传入的神佛信仰,这片大陆应当是封闭的。
路听琴下意识地望向玄清道人,想询问一些常识性的东西。
路听琴想问玄清道人知不知道魔龙或古英语,这片大陆有没有外来输入的东西,一张口,有点卡壳。他怕问错了话,让嵇鹤觉出异样。
路听琴在玄清道人鼓励的目光中,简单地问了一句:“师父,海的尽头是什么?”
密室的书册中,记载大陆的周边全部是海,没有修道者成功探访过尽头。如果有魔龙的存在,海的尽头必定有另一片大陆。
玄清道人温声说道:“是屏障。”
这不算是一个困难的问题,神州浩土每一个听说过大海的小孩都问过这个问题。
玄清道人知道路听琴内里来自异世,详细地说道:“我的好友天枢年少时好奇过此事,他修道有成之后,立刻动身去寻找天与海的尽头。他到了海的尽头,发现了一道弧光,穿透弧光之后,空气渐渐粘稠。他再往前走,逐渐难以呼吸,不愿意就这样停止,调动起所有的力量向前冲去……”
玄清道人顿住,想到友人归来后颓丧的模样,叹了口气。
“师父,别卡在这里,然后呢?”嵇鹤第一次听到玄清道人说这些,追问道。
玄清道人说:“再然后不止是呼吸,他全身的血流和经络好像被抽干堵塞住一样,躯体干瘪凝固,难以移动。在这九死一生的时候,空气突然通畅起来。他兴奋不已,以为自己活过来到达了新天地,结果眼前看到一道弧光。”
“……最开始的那道弧光?”路听琴沉声询问。
“对,来时的弧光,他又回到了最开始穿透弧光前的位置。此后,不论怎么尝试结果都一样。不少修道者听说后赶来尝试,都折在了弧光前的风暴或海怪里。到最后,仙门将这道大海尽头无法穿越的弧光,取龙族的称法统一叫做‘屏障’,劝告诸君莫要尝试。”
玄清道人笑了笑:“不过天枢到现在还没有放弃探索‘屏障’,若是好奇,我可带你们去找他。听琴,你突然问这个,是透过雾气看到了什么吗?”
玄清道人顺着路听琴的目光,看着雾气朦胧中庞大而黑暗的雕像。
“我不确定,”路听琴低下头,“师父,现在出发吧,去剩下的雕像。”
纸船再次启动。
玄清道人放飞灵蝶感应方向,加快了速度,带着路听琴挨个看了一圈雕像。期间,玄清道人停下对两条龙指路灵蝶,让龙江龙海暂且迷路在大雾中,不会来干扰路听琴。
剩下的六座雕像与魔龙一致,外层笼罩着深重的雾气。嵇鹤完全看不透,玄清道人能察觉到异状但无法深入,重霜勉强感应到一点更深入的形态,但不知道细节。
路听琴心口的魔气一直在翻涌着,每靠近一个雕像,不禁要停下来歇一会。
和古英语、魔龙一样,路听琴的眼中雕像清晰无比,他看见了完全不应属于此世的东西。
有三只眼、四只手臂,面目恐怖而诡谲的神像。祂的头顶装饰着河流与新月、身缠一条眼镜蛇,披散的长发像一面扇子,能接住亘古流淌的恒河。
还有独眼的深海巨人、头戴桂冠手持金苹果的美丽女性、长着羊角与山羊躯体的丑陋男性……有些路听琴能凭借印象,勉强对应出雕像属于哪个他在彼世听闻过的神系,有些一头雾水。
看了六座雕像,路听琴的额头浸出汗水,脸色愈加苍白。
这些雕像全部紧闭双眼,伫立在昏黄的浓雾中,沉默而诡异。路听琴打着腹稿,试图跟玄清道人申请一个单独的结界,隔开重霜与嵇鹤,对玄清道人坦白自己看到的东西。
纸船来到最后一座没有看过的雕塑前,路听琴微微睁大眼睛。
“师尊?”重霜一路关注着路听琴的细微神情,马上问道。
“……无碍。”路听琴声音喑哑。
这座雕像与其他的完全不同,是一个有着漆黑的长发和东方面孔的青年。
与其余雕像巨大的体量不同,青年的雕像只比正常人类的身量高一点,与龙□□年形象的化形身高相似。
青年身着织有山河日月的玄衣,头戴冕冠。
冕冠后,一双雕刻而成的双眼平静地睁着。
路听琴悚然。
其他六座雕塑都是双眼紧闭,只有着一座眼睛睁开。路听琴心知不对,瞬间要移开目光,但晚了一步。
空气似乎凝固了,路听琴感觉氧气稀薄、难以呼吸。他全身的血流仿佛在同一时间凝结,身躯僵硬,难以完成微小的转头动作。
雕塑的眼眸凝望着路听琴,冰冷的唇角似乎轻轻向上,绽出一个笑容。
昏黄的小天地在这一刻分崩离析。雾气飞速流动,六座尖塔状的石碑崩溃。青年以外的巨大塑像轰然倒塌,碎成黑色的浓雾,黑雾之中,翻滚无数血色的残肢断臂的幻影。
阵法崩溃,几乎是同时,玄清道人、嵇鹤和迷路游荡的两条龙,随着大量的黑色魔雾一起脱离阵中,落到无量山外。
路听琴留在原地。他视野昏暗,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青年幽深带笑的眼睛。
路听琴感觉自己凝固成一具无法呼吸的躯体。他仿佛在天地崩解的瞬间被拆成粒子,变成了脱离于此世的东西。
俄而,路听琴找回了活动的能力。
路听琴发现自己离开了昏黄浓雾组成的天地,进入到更深的空间里。他浮在半空中,周身似乎是昏暗无光的夜空,脚下是无垠的大海。
大海中,黑暗的浪潮卷动着。大海与夜空之间,停着黑金色的龙椅。
一个身着玄衣,头戴冕冠的青年支着下巴坐在龙椅上。他有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孔,漆黑的长发并未束起,流畅地垂落到椅子边缘。
青年上挑的凤眼中带着冰冷的笑意,望向路听琴。
“透过遥远的时光……”青年的声音有一丝停顿,“多久了……屏障碎了吗,来了两个?一个低贱的人类,和一个……混血。”
路听琴微微偏头,看到蹲在他身侧的重霜。
重霜刚才离路听琴最近,一直紧紧关注着路听琴的动静。路听琴刚看到雕塑眼睛时,重霜就发现不对,快速抓住路听琴袍袖的一角。
小天地碎裂时,重霜竭力望向与路听琴一致的方向。他本来就能够模糊地看清雕塑雾气后的轮廓,空间动荡时,他一下子看清了雕塑的双眼。
看到雕塑双眼的下一瞬,重霜和路听琴一起进入到冕冠青年所在异空间中。
重霜方才停留在窒息的感受中,他懊悔冒犯了路听琴、擅自抓了路听琴的衣袖,不敢弄出动静,听到青年的声音,猛地抬头,踉跄着站起来,挡在路听琴面前。
“你是谁?”重霜的话音中带着喘息。他努力用最冷静的声音喝问道。
路听琴的手搭上重霜的肩膀,将重霜带到自己身侧。
透过遥远的时光,与我相遇。
路听琴以为这句话的“我”,指向雕像中任何一座可能使用印欧语系的塑像,可能是魔龙、半羊人、或桂冠女神。但现在证实,阵眼在青年睁开的双眼中,任何成功透过雾气与青年对视的人,都会被拉入这个空间。
这句古英文写出的句子中的“我”,应当指的是这个东方面孔的青年。
青年话语间对人类的贬低,让路听琴想到外面的两条傻龙。
路听琴观察着青年的动向。
青年的身影并不稳定,有一两个瞬间,路听琴能透过青年和黑金色的王座,看到其身后广袤的深海。这不是活物,是残魂或执念造就的幻影。
“吾是此间的主人、南海的王、陆地曾经的霸主。”青年缓缓道,“吾有些东西想要赐予汝……在这之前,小混血,汝能否杀了旁边的人类?误入此地,已是福泽。剩下的……是吾与汝单独的事。”
青年话音落下,漆黑的深海卷起海啸般的巨浪压向路听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