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
腊者,岁终大祭--《独断》
冬月里的杭城依旧是寒气袭人。
昨晚的一场雨下到清晨才放停,地面仍是湿漉漉的;而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头顶上的一个巨大无边的盖子,压抑令人喘不过气来。
还有两天就是小年夜了,很多人家已早早做好了迎接过年的准备。越来越多的树枝被挂上了许多迎接新年的灯笼。大红的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摆着,给这些光秃秃的老树枯枝平添了一点生机。那鲜艳的红将天空映衬得愈发的灰暗,彷佛是天地之间的最后一点气息,而随时随地都会褪去。
白染在木若素的引导下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她的目光默然地扫了一下前方的红灯笼,便垂下了眼眸。
“柔柔啊,你见到你爸爸了没有啊?”守在派出所门前的郑娇一看见白染就立即跑上前,亲热的叫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连连问道,“你爸爸前天被警察带走了,说是什么过失杀人。他们肯定是搞错了,你爸爸是好人啊。柔柔,你跟警察解释清楚了没有啊?”
白染站住了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接话。跟在她和木若素身后的两个保镖见状,敏捷地挺身站到他们的面前,伸手拦住了郑娇。
此时的郑娇是蓬头乱发,满脸的焦虑;雨水渗透在她粉色的棉服上,显得更加的臃肿和沉重。她一边扒拉着保镖的胳膊,探出脸来看着白染继续说:“柔柔,我是妈妈啊。”
“我在木家的门口一连等了你两天也没能见到你。你要救你爸爸,你一定要救他啊。柔柔啊,你一定要跟警察解释清楚,让他们放你爸爸出来。柔柔啊······”
郑娇的语气越是亲昵,越是令白染感到刺耳。她从前有多渴望从“妈妈”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此刻就有多讨厌它。
白染厌恶地看着她,缓缓地回了一句:“报警的人是我。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郑娇闻言当下愣了一下,然后盯着白染,连声质问道:“还真的是你做的?!你的心是铁做的吗?方子柔,我们养育了你十几年,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爸爸他为了你把房子都卖了,连自己的老婆都不要了,就想着给你治病。你不念他的恩情就算了,你还报警抓他?他是你的爸爸啊,方子柔,你还是人吗你?”
看着郑娇因为愤懑而涨红了的脸,又听到她口中强调的“他是你的爸爸”,白染不禁站得笔直,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郑娇想到儿子方杰前几天被医院转出了特护病房,不仅他的主治医生出差了;之前客气周到的医护人员也突然转变了态度,彷佛就让儿子自生自灭了;她随后也被“请”出了木若默的房子,只能临时住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小招待所里。她还来不及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又得知方中石被举报杀人关进了派出所的消息。
她心急火燎地跑去见他。听完了他的叙说,她当时是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她想不到方中石竟然有这样的一个秘密;更是不敢相信同床共枕那么多年的丈夫竟是一个杀人凶手?!这么多年了,他不仅没有对她吐露过半点心声,还一直骗她说孩子是捡来的。
只是,当她看着方中石那副垂头丧气且满脸愧疚的模样,她的心忽然就软了。她也好像理解了他当年的痛苦和无奈;而且,现在的她不想再计较过去的事情了,她只想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
想当初,因为无法理解和接受他一意孤行的行为,她和他吵了无数次;对于他不顾自己的反对偷偷卖掉了房子一事更是感到失望极了。
那晚她又和他吵了,结果他打了她一个耳光后就上床睡觉了。看着他昏睡如猪的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她气得肺都炸了。
她压制着心中想要杀了他的冲动,转而去了一个平常聊得挺好的姐妹的住处。这个姐妹的一个朋友听完了她的哭诉,安慰了她几句便说要带她们去散心。
所以,她们跟着这个朋友上了一艘船。她们又吃又喝地开心了一个晚上,等她第二天下了船才知道她们来到了柬埔寨某处的一家工厂。
她们不仅没有钱,也没有护照便不敢随意外出;而她自己连身份证都没带,回国的希望更是渺茫。她们最后只能听从安排,老老实实地呆在工厂里上班,领着微薄的薪水。
两个月后,她频频感到身体不适去看医生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是欢喜又是担忧。她从和方中石结婚的那天起就期盼着自己能够早日当上妈妈。盼了那么多年终于梦想成真,她本该欣喜若狂的;但她的处境怎么都让她开心不起来。
没过多久,她和一个对自己有好感的男子以夫妻名誉住到了一起。孩子两岁时,男子带着他们一起回到了他的家乡越南。
而她这一呆,便是十年了······
郑娇转念想到方中石会在监狱里度过他的后半生,又想到躺在医院里病怏怏的儿子,本是万般煎熬的她顿时被白染那副不为所动的冷漠神情激怒了。
她失控地推搡着身边的保镖,一边厉声地骂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无义啊?啊?方子柔,你爸爸他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报复他?再怎么的他也是亲手养大你的人,不是吗?乌鸦还知道反哺,羊羔还知道跪乳,你身为一个人却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情!怎么,你现在是有钱有势的人了,就忘记了我们对你的养育之恩了是吗?”
“你说话啊!方子柔,你倒是回答我啊!”郑娇指着白染,高声地质问道。
“是与不是,又如何?”对于她的质问,白染依然是平静看了她一眼,“杀了人,自然要偿命!”
郑娇听到她这样说,竟是一时语塞。
对于白染报警的行为,她很是震惊;她也很明白只有白染撤诉才能归还丈夫的自由。所以,她假装不知内情,一连两天守在木家的门前要求见面。
她原本想用过去的恩情来感动白染,没有想到她连木家的门口都靠近不了。今天早上得知白染去派出所录口供,她就连忙赶了过来。但她怎么都想不到一向软弱又乖巧的白染竟是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如此的冷血无情?!
“阿娇,我是罪有应得,你就不要管我了。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活不活也无所谓了。但是,柔柔是唯一能救小杰的人。你想办法求她,否则我死不瞑目啊。”
郑娇忽然回想起方中石对她的交代,不禁顿时是悲从中来。她放缓了声音,连声哀求道:“你爸爸对我说,你要他坐牢,他不怪你。他让我求你,求你救小杰一命。柔柔,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白染没再说话,而是掉头就坐进了车里。
郑娇见状更是急了。她转身绕开了保镖跑到了车的前方。她俯身趴在车的引擎盖上,一边拍打着一边连声喊道:“妈妈求求你了,救救小杰吧!他真的是快要死了啊,求求你救救他吧!”
两个保镖迅速上前,架着她的胳膊,合力将她拉开。
“你爸爸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就不会被人骗去了外国。如果不是这样,小杰也不会得了这个病。我可怜的儿子啊,他才十三岁啊!”
郑娇仍在大声叫嚷着,她看向白染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一种为人母亲的哀嚎和绝望:“小杰是无辜的啊,你不能这样对他啊。方子柔,你给他一条生路吧!他可是无辜的啊!救救小杰,我求你了!”
“郑娇这人太不识好歹了!我们给她留了一分面子,她反而得寸进尺了?”木若素看着窗外正在和保镖拉扯的郑娇,不禁在心里暗暗地骂着,却不敢在白染的面前表露半分。
他知道白染表面看似是无动于衷的冷漠,但对郑娇的过分行为却是格外的宽容。郑娇每天守在木家的门前哭哭啼啼又叫叫嚷嚷的,吵得人心惶惶的。他们兄弟四人想要派人强行带走她。
白染却淡然地说了一句“随她吧”。
她的心里应该也是十分的难过和自责吧,所以才故意放任郑娇的指责和怒骂?他想到这里,暗暗叹了一口气然后将车窗缓缓地关上,也随之将郑娇的声音关在了窗外。
“子柔,你没事吧?”他回过头来,担心地看着她。
白染抬眸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被架到路边的郑娇干脆坐在地上,看着渐渐离她远去的两辆车,不禁呼天喊的地哭诉道:“我的命好苦啊!老天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折磨我啊?小杰要是没了,我也不活了······”
“二舅舅,”白染对他挤出了一个笑容,转而道,“我想回白家一趟。”
木若素闻言略是一愣,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然后问:“现在吗?”
“嗯,现在。”白染侧脸看着他,轻声询问道,“二舅舅,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子柔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木若素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扭头对前面的司机吩咐道,“前面路口掉头,去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