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以后,赵一玫跟着沈放回到他当年租住的老房子里。
大概是因为太老了,所以几年不见,竟然觉得它还和从前一样。下棋遛鸟的老人,玩捉迷藏的小孩,聊家长里短的妇人,都没有变过。
“你还一直住在这里呢?”
“我把它买下来了。”沈放说。
“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后没多久。”
说的是她当年出国的那一次,或许那时的他和她一样,也是真的相信,这辈子不会再在一起了吧。
赵一玫垂下眼睑,跟在他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沈放勾了勾嘴角,放慢了脚步。
因为要倒时差,半夜里赵一玫口渴难耐,从梦中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沈放。”她小声叫他的名字。
浴室里传来他轻轻的鼻音:“嗯。”
浴室的门推开到一半,有一方光窄窄地漏出来。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站在镜子前抽烟,他长手长脚,撑在玻璃台上,微微仰起头,吐出烟圈。腰处凹下去,漂亮得让人想要深深地吻下去。
赵一玫侧脸压在枕头上,安静地凝视他。这漫长的前半生中,她已经忘了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凝视他的时候,在心底告诉自己是最后一次了。
要用力地看,要好好地看,要仔细地看,五脏六腑疼得就像在燃烧也舍不得收回目光。
唯独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松懈下来,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没有憎恨,没有隐瞒,没有分别。
赵一玫醒醒睡睡,在房间里宅了整整三天。她赖在床上看电影吃零食,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十几岁放暑假的时候。整天蓬头垢面,不用担心身材和素颜,也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因为三天没有洗头,在楼梯上看到他时尖叫着跑开。
沈放忍无可忍,强行把她从床上拉起来:“今天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医院。”
“做什么?”赵一玫疑惑地问。
“看我妈。”
赵一玫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沈放看着她的眼睛:“我是认真的。”
他原本打算循序渐进,等他把一切都解决了再去接她回来的。可是从李岚的电话里得知她差点遇难的消息以后,他才猛然明白,世界上永远都没有“一切都准备好”的那一天。
所有的事情,他都会和她一起面对。
等到了病房门口,赵一玫又踟蹰不敢前进。她心中害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和他的好时光又短暂又脆弱,或许走进了这道门,再出来的时候,他们又只能形同路人了。
她艰难地开口:“你想好了吗?”
沈放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赵一玫站在门口,摇摇头:“还是……算了吧。”
沈放忽地抓住她的手腕,轻轻晃了晃,赵一玫便硬着头皮走进了病房。沈母正在听歌,是班得瑞的纯音乐,让人如置身森林奇境。沈放走到她跟前,轻声叫她:“妈。”
沈母睁开眼睛,赵一玫猛地低下头。可万万没想到,沈母没有意料之中强烈的反应,而是突然笑起来,说:“小陈姑娘,好久没见到你了。”
赵一玫怔住,转过头去看沈放,沈放也是一愣。
“跑去哪里玩啦,晒黑了这么多。”沈母眉开眼笑地拉着赵一玫的手絮絮叨叨,“小放前段时间跟我说他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一直留在北京,我还纳闷怎么没看到你呢。”
“你们在一起就好,你知不知道,他曾经鬼迷心窍地喜欢上了一个妖孽。”沈母说,“那个女的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抢了我的老公,还想来抢我的儿子,我要杀了她们……”
说着说着,沈母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
赵一玫呆呆地看着她握着自己的手,终于明白她是把短发的自己当成了陈砂。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知道沈母口中的妖孽说的就是自己。她浑身冰冷,却只能低着头,生怕被沈母发现。
见她不说话,神志已有些不清的沈母连忙抓紧她:“他就是一时被狐狸精迷了眼,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儿子是个很好的人,他这个人外冷内热,会对你很好的……以后你们俩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眼看着沈母的情绪又要反复,赵一玫终于艰难地开口,说:“伯母,我答应你,我不会丢下他的。”
“小陈姑娘,你真是个好姑娘。”
赵一玫心痛如刀绞,却只能极轻浅地笑着说:“谢谢伯母。”
看起来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幕。
她早就在心底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她担心的激烈场景并没有发生。赵一玫在心底问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吗?
谁都没有受到伤害,简直是皆大欢喜。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身旁的沈放忽地松开了牵着她的手。
“妈,”沈放走上前去,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然后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说,“她不是陈砂。”
赵一玫猛地抬起头,猜到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果然,下一句,就听到他说:“她姓赵,赵一玫,你十年前就见过她了。”
病房里的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赵一玫脑海中有许多画面一闪而过,摇摇欲坠的飞机、董齐的墓碑、封山的泥石流、赵清彤的那句“你答应我”、持枪的绑匪、索马里的巨浪滔天……最后是一团大火,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赵一玫觉得自己的心跳在这一瞬间也跟着停止了。
沈母整个身子僵硬,然后她慢慢地弓起背脊,慢慢地发出一种悲哀的哭声。那是一种很细微的哀号,像是失去了母亲的小兽,呜咽着,寻找着。
赵一玫宁愿她尖叫,就像过去一样,拿东西狠狠地砸自己,甚至是以命相拼,拿刀戳自己的胸口。
可是她没有。
这个年过半百,在这间孤独的病房里被囚禁了十几年的女人,终于在这一刻,无比清醒而理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了儿子。
赵一玫也是在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为何赵清彤临死之前让自己不要再爱沈放了。
对于这个女人,她们两母女实在是亏欠太多了。
她那如小兽般低声的呜咽充满了整个房间,沈放紧紧抱着自己的母亲,眼眶通红。
这天夜里,沈母在打过镇静剂后才缓缓睡去。
赵一玫和沈放于深夜离开,他们没有开车,而是一路并肩沉默地走回家。街边的路灯晦暗不明,这个季节已经有飞蛾扑火。大自然的定律,再如何残忍和同情,都改变不了任何。
赵一玫在路灯下停下脚步,轻声开口:“其实你可以不必告诉她的……就让她认为我是陈砂,不是很好吗?对谁都好。”
“赵一玫,”沈放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她,“这是你父母为你取的名字。”
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呢,看着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
他既然承诺了要照顾她一生,就绝不会再让她受一点委屈。
她的前半生所经历的一切生离死别,就到他这里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