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天一大早,宁玺又提前了二十分钟出门。
成都的天气变化得快,夏天的尾巴在九月份都快要抓不住,早上晨气露重,风一刮过来,还是带了些凉意。
宁玺穿着校服外套,裤脚搭在白球鞋上,袖子挽起了一些,手腕上一个表,刚好走到了七点整的位置。
他书包里没装多少本书,背着轻巧,步子也就快起来,刚拐角走出小区院儿门口,就看到小区门口的面馆边上,行骋在那儿坐着。
行骋手里端着一碗面,面前还摆着一碗,冒着热气,还没动过。
估计是夏天打球打得猛,他的肤色晒黑了些,眉眼依旧墨色浓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但一皱眉,样儿却是唬人得很。
行骋一大早就把校服给脱了,穿着件短袖坐在桌子旁边,一条腿上面搭着打球用的毛巾,上边儿还绣着nba雷霆球队的花纹。
宁玺记得行骋跟他说过,这个球队牛逼,但就是怎么都得不了冠军,越挫越勇,喜欢,粉了。
当时宁玺觉得,估计行骋也是这种人,哪儿难走往哪儿撞。
宁玺看行骋坐在那儿,步子缓了一下,一点头,算打过了招呼,不吭声准备继续走。
行骋抽出两根筷子翻过来往桌上一杵,折腾出一声响:“站住!”
宁玺脚步一滞,很少被他这么强势地命令一回,还没回过神来。
行骋把筷子放那碗没动过的面上了,说:“快吃。”
见宁玺站着不动,行骋催他:“再不吃就粘一块儿了。”
他在这儿附近晨练转了两三天了,每天早上就没见着宁玺吃过早饭,这一早上又那么早空着肚子去读书,还真的为了个高考,胃都不要了?
宁玺盯着他没吭声,扶着凳子坐下来了。
他扒了筷子,戳进汤碗里搅和,还真是才端上来没多久的牛肉面,澄红油亮的,看着特别有食欲。
行骋刚站起身子,宁玺拿筷子去拌面,数了一下,十二块牛肉。
他看了一眼隔壁桌的食客碗里,也没多少。
不过宁玺没想太多,当时他也不知道那全是行骋挑自己碗里的给他的,埋着头就开始吃面。
行骋从店儿里端了豆浆过来放他面前:“以后每天早上,就在这儿把面吃了再一起走。”
宁玺一抬头,拿纸巾擦了擦嘴:“我在家能吃。”
行骋有点儿上火:“你在家吃什么,天天吃面包吗?”
昨晚上他一回家,又听他妈妈说,楼下宁家那小子搬走了吗,怎么家里人把冰箱都给弄走了啊,孩子还没长全乎呢……
说看到宁玺的后爸带着工人又来了,在他们上课的时间。
宁玺一听面包这两字都想吐了,赶紧缓了口气,慢慢地说:“不要你管。”
“我是在通知你这事,不是问你行不行。”
宁玺气结:“你管好你自己……”
“我每天早上在这儿点两碗,你不吃我就倒了。”
宁玺把筷子一放:“行骋!”
行骋没搭理他,揣着钱去把帐结了。
结了钱一回到座椅上,行骋看他也吃得差不多了,把毛巾卷起来往书包里塞,篮球袋子也背好,重新拴紧了自己的鞋带。
出了面馆两人并肩走在行人道上,一路上过了饮品店,行骋硬是拉着宁玺点了一杯鲜芋牛奶,热乎乎的,捧手心儿里摸着特舒服。
点单的时候行骋还问他:“哥你加料吗?”
宁玺看了一眼加料的单子,感觉没什么好吃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给我买?”
行骋一点头:“对啊。”
店员做好了饮料把吸管儿插上递给行骋,行骋眉眼带笑:“谢谢。”
他把鲜芋牛奶递到宁玺嘴边,宁玺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先喝。”
行骋愣了一下,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哥愿意喝他喝过的吸管?
但他有点怕是宁玺不想喝,梗着脖子问了句:“那你还喝吗?”
宁玺垂着眼看表,双眼皮儿窄窄的,露了好一截白净的后颈在行骋眼里,乖得很,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想法摆明了之后,行骋感觉自己快他妈飞起来了,他捧着那奶,猛吸了一口。
我操,怎么比酒还带劲儿!
接下来,就是宁玺捧着奶走在行人道上,旁边儿一个行骋,手里抓着篮球袋,心情特别好,过树下的时候,还跳起来去摸树枝头的叶子。
宁玺在旁边儿训他:“才吃了早饭,小心胃下垂。”
行骋哪儿听得进去这么多,但还是不蹦跶了,靠着他哥走,满面吹着夏日尾巴的晨风。
“哥,你这次模拟多少分啊?”
“六百二。”
“我考了你一半儿了!”
“……”
前边儿路口过了马路就是学校大门口了,早间骑自行车和电瓶车的人特别多,非机动车道疾驰过来一刹车没踩稳的,行骋仗着个子高看得远,瞅到了那边有自行车过来,一伸手就把宁玺搂过来了。
俩穿校服的男孩儿在大街上搂一下,也没太多人注意,再加上都急着上班儿上学的,更没人看他俩了。
宁玺紧张得很,不自在地扭过头去,特别怕行骋看到他耳朵烫得吓人。
可是行骋的目光在他身上就没有移开过,自然是看到了,因此他胆儿也大了些,绿灯一亮,大家都开始过街,行骋看着人多而密集……
他把手蹭到宁玺手边,拽了他校服袖子,拉着就过街了。
行骋还把自己换到了离车近的那一边儿,侧过身子护着宁玺,怕他被这人潮给挤着了。
他忽然明白他们班女生天天拿着教室里投影仪的音响放的那首歌歌词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什么,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放在我手心里……
他又轻轻地把宁玺的衣袖攥紧了一些,握在掌心儿牵好了。
靠的都是《勇气》。
马路要过完的时候,行骋看他哥低着头不吭声,怕是自己做得有点儿过火了,想找话题,闷闷地开口:“哥,上次你给我那个历史笔记本……”
宁玺把书包带子调好,点了头:“看到哪儿了。”
这问题简直难死他了,行骋认真想了一下,边走边说:“什么亚里士多德的,上学什么……”
宁玺想笑:“形而上学。”
行骋“哦”了一声,手里的篮球袋子差点儿晃掉了,问他:“那不行能不上学吗?”
宁玺笑不出来了,冷哼一声:“那你回去吧。”
当哥的白眼都懒得翻,背着书包喝着鲜芋奶就往校门口走,行骋在后边儿不吭声,这路就是行骋一直追着宁玺了。
一到了教室,行骋把书包放了,侧过身子,咬着短袖衣摆,从书包里掏了盒膏药出来。
他把任眉脸上遮着的书弄下来,把膏药递给旁边儿打盹儿的任眉:“快快快!”
任眉这面上还盖着书在睡呢,连忙坐直了身子,差点儿没把凳子翻过去:“啊?”
行骋把膏药给咬开,自己拧了盖子,掏了棉签给任眉:“快点儿,等下老张来了……”
他侧腰那儿一小块淤青疼了好多天了,上周末在黑球场给撞的,幸好这次没碰着应与臣,不然还真的又要挨一顿数落。
任眉看他腰伤,一下就火了:“你他妈不是发誓说不去了吗?再去一次天打雷劈,是你说的吗?”
行骋态度还强硬:“这不是都秋天了吗,来了雷也劈不着我。”
任眉都想把膏药给抠下来全抹行骋脸上给他敷脸了:“我看你是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了,再去一次我告诉你哥去!”
行骋没管后边儿那句,满脑子回味他的小秘密去了,没由来地就想起他哥……
怎么刚跟他哥在一块儿的时候就没觉得腰疼,这一跟他哥分开进教室了,疼得这么厉害啊?
任眉指尖沾了药,给他抹一点儿,行骋就倒吸一口冷气,惹得任眉又发毛了:“找你哥抹去!”
行骋想了一下,估计他连让他哥看到他腰伤的勇气都没有。
周末打球赚了两百来块钱,加上之前那一百五,等这周末再接点儿公司企业的活,下个月应该能去宜家家居那边给他哥挑个小桌子了。
行骋想了会儿,觉得现在还是先带他哥吃香喝辣比较重要。
但桌子还是要买。
宁玺的家,缺半个零件儿都不成。
今儿下午球队训练,行骋带着一身伤跑着去了,他觉得他再不参加正规训练,估计都要被校队开除了。
他为了好好学习,训练的时间都改成了两天一次,宁玺高四压力大,偶尔会下球场来扔几颗球。
不在一个年级不一个班,行骋能不能在除上下学之外的时间碰到宁玺,完全就是看运气。
好巧不巧,今天宁玺还真来了,说下个月市里面比赛,如果自己有时间,可以跟着去当一下替补。
行骋这正抱着球突围,处于火力全开又猛又浪的阶段,背后换手运球正运得顺溜,场边儿不知道那个杀千刀的一声喊:“玺哥来了!”
他这一走神,球被人抄截了。
应与臣也正在跟人周旋,好不容易甩脱了近身防守跑出来接球,眼睁睁看着行骋的球被断了,没忍住骂道:“操!行骋你丫发什么愣啊!”
年级最高,加上性格好玩儿合得来,应与臣还当了个临时校队队长,边跑着边指挥:“靠,暂停暂停!”
行骋知道自己犯了错,没吭声,小跑着下场,刚想去跟他哥说几句话,就看到应与臣大步走过去一声招呼:“玺啊!”
我靠……
行骋真是有苦说不出,又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去黏糊宁玺,再加上他真的就是越喜欢反而越不敢讲话,干脆就站远了看着,眼里都要冒火星子了。
要是他跟应与臣一样大,都不知道跟宁玺坐了多少年同桌,吃了多少顿饭,也不会被宁玺说成小男孩儿……
行骋一个人气着,一张脸垮下来,抓着外套就往小卖部走。
他买了几瓶水给校队的人分了,剩两瓶矿泉水,一瓶橙汁,特甜。
矿泉水给了应与臣一瓶,自己开了一瓶,橙汁直接塞宁玺怀里。
行骋拿矿泉水瓶子冰自己发热的脸,努力冷静下来装得酷酷的:“拿着喝。”
宁玺一挑眉,收着。
旁边儿有校队的小子来凑热闹,看到宁玺手里没拧开的橙汁,诧异道:“哎哟,靠,行骋,怎么玺哥的就是果汁儿啊!”
行骋冷着脸哼哼:“我哥低血糖,你一边儿待着去。”
宁玺心中暗骂,放屁。
他没当场拧开那一瓶橙汁,倒是拿着把手上磨破的护腕取下来扔了,接过应与臣递来的纸巾擦了汗,朝行骋一扬下巴:“我上去了。”
行骋看了一眼教学楼,点头:“成!”
宁玺想了一下,又说:“别等我了,你早点儿回去。”
行骋这一次答应得倒是快,连忙说:“得令!”
宁玺点头,跟领导视察似的,扫了一圈儿场上的人,眼神威慑力足得很,握着橙汁,转背就往楼上走了。
应与臣在一边儿惊了,我靠,行骋对他哥的狗腿程度简直比自己还牛逼!
晚上晚自习,高二年级的月考成绩下来了,行骋握着成绩单看了好久,弯下腰去解鞋带儿。
任眉哭丧着脸把他摁住:“我操,行骋,别上火,别冲动,这篮球鞋一两千呢,扔了你还拿什么征战八方啊?”
行骋伸手掐他:“我就是把鞋带系紧点,回家怕我爸抽我,我他妈跑着跑着摔了。”
操,这成绩,还真的刚好有宁玺的一半儿,三百三十多点,数学一百二,剩下的分,他都不忍直视。
任眉是成绩本来就没救了选文理都一样,行骋理科好啊,这为了爱勇敢挑文科,结果考个这个德行。
但历史进步了不少,未来可期。
地理卷子也发下来了,行骋看着地理地图上的一厘米,觉得自己实际上,他跟宁玺,隔了一千公里。
放学他没等宁玺,跑了几处地儿,揣着回家了。
书包里边儿装满了东西,行骋把东西往桌上一倒腾,把那条绳子找出来,开始瞎绑一通。
这绳子用了好多年了,等有空了,去买根新的。
到家一直到现在,行骋就猫着耳朵在楼上听,如愿以偿地看着自己房间窗户下面的那扇窗亮起来了。
他没给宁玺发消息,直接就把那根绳子挂上东西,慢慢儿往下吊。
宁玺这正把数学写完,抬头就看到窗户边儿熟悉的绳子,挂了个口袋,里边儿装了什么不知道。
他没有做作业拉窗帘的习惯,行骋也知道,就仗着这,经常不打招呼就甩绳子下来了。
小的时候,小行骋逗他玩儿,觉得喜欢人就想欺负,挂着他妈妈的小化妆镜下来,小宁玺一抬头就看到个镜子,给吓哭了。
他就是想让他哥欣赏一下自己有多好看,哭什么啊?
院里的小孩儿边跑边笑,行骋你挂照妖镜吗!
小行骋在楼上粗着嗓子骂,我哥照镜子那里边儿也是个天仙啊!
宁玺这一抬头看到这口袋,叹一口气,无语行骋怎么这么大了还这么幼稚,伸手准备站起来把绳子解了。
还没够着,也不知道是里边儿东西装多了还是怎么,拴口袋的小绳子一下就断了,整个袋子掉到了单元楼墙角根儿边。
行骋在楼上一声骂:“我靠!”
宁玺没忍住:“傻逼。”
下一秒,他自己换上球鞋,开门跑去捡了。
没想到的是,行骋穿着拖拉板儿,跟着楼来了。
两个半大的少年在楼下相对望着,黑暗里,小区的路灯照不清人脸。
行骋的视线强势而带着年少直白的占有欲,他紧紧盯着宁玺隐没在夜色里的轮廓,心底一阵躁动。
宁玺穿着个白衬衫,袖口挽起一半上去,额角的碎发短短的,领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没有扣好,露出特标致的一字锁骨。
行骋怎么也没想到宁玺会跟着下来。
他紧张得想喘气,张口就说:“我不想走了。”
宁玺手里还拿着那一口袋东西,他也没看,提着就往行骋怀里塞:“你不走我走。”
话说完宁玺就转身了,行骋伸手去拉他,把口袋挂他臂弯里:“哥你看看里边儿有我成绩单……”
宁玺停下步子:“有什么好看的。”
行骋追上去,认真地说:“我历史考得还可以,多亏你……嗳,哥,你把手伸出来。”
宁玺不知道他要搞什么事情,在单元楼边儿,借着光,袖子撩起来了一些,把手伸出来了。
他就这么眼看着行骋从口袋里,把一盒新的护腕掏出来,拆了包装,将护腕往两边勒大。
这护腕是名牌货,一个下来一两百,还是他今儿放学了跑商场买的。
行骋左手握住了宁玺的手,右手就这么把那个护腕套在了宁玺的腕子上。
身后是楼道微弱的灯光,再外边儿一些就是街上车水马龙的喧嚣……
行骋给他戴好之后,盯着宁玺沉浸于夜幕之中的俊秀眉眼,背枕万家灯火,心里烫得不像话。
院落里安安静静,他们也相对站着,均沉默不语。
很多年之后,行骋再回想起这个场面,觉得那会儿,他就像在给宁玺戴婚戒一般……
郑重而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