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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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灭门惨案,段崇也略知一二。

姚家刀曾在兵器谱上排名前十位,乃是威名赫赫的大世大家,一夜之间被屠了满门,自然轰动武林。

段崇的师父剑圣是武林盟主,姚家灭门后,有人求剑圣为姚家主持公道。剑圣查也查过,最后仍然不了了之,至今不知元凶是谁。

既然有金铰丝,难道展行是姚家幸存下来的后人?

黄昏敛去最后一束余晖,天色渐渐黯淡,浓墨染云,沉沉地压了下来。

一直追寻傅成璧行踪的小六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六扇门,赶紧跟段崇禀告:“东南,花旗岭。”

段崇几乎在一瞬间有了肯定的判断:“在大长公主陵。即刻带人去花旗岭。”

段崇整装待发时,鬼姑刚到。他令人牵了一匹马来,问她:“还行吗?”

鬼姑笑了一声,蹬着马磴子,翻身上马:“老婆子的马术或许比魁君手下的爷们儿还强。”

段崇点了点头。

“启——!”

马蹄声纷乱如鼓,捶得震天撼地,奔腾直下的江河般绝尘远去。

鬼姑策马,速度之快不输于在最前方的段崇。她问道:“这是出甚么事了?”

“长公主府的人劫走了傅姑娘。”

“就那天的丫头?”鬼姑惊道,“为何劫了她?可与这近来发生的案子有关?”她看着那姑娘斯文有礼、安安静静的,不像是惹是生非的人,怎么会与这等凶事扯上干系?

“尚不清楚缘由。……傅姑娘是大长公主的甥女。”

鬼姑犹疑思索着,半晌,她猛地瞪大了眼,心中暗道不好。

“是借尸还魂。那丫头要出事了!”

段崇死死握紧了马缰,他没发觉自己泛白的骨节,也没发觉自己背后浸出的冷后,只有耳畔一阵一阵的嗡鸣。

……

“原本不该是你,可你出现了,成为最合适的那一个。”展行冰凉的手指滑过傅成璧的脸,眼睛就像死井一样深沉而死寂,“那日在府中第一眼看到你,我真以为是殿下回来了……可你与她仍有天壤之别,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天下所有都要匍匐在她的脚下,那样的傲然,那样的高贵。”

傅成璧苍白着脸,没有说话。

展行的手落在她的锁骨上,隔着衣衫,细细摩挲了片刻,继续道:“我救你,是因为殿下,我见不得卢子俊对她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若不是殿下遗命,我恨不能杀了他!”

展行一下握紧拳头,肩膀在微微颤抖着,“就算到死,她的眼里也只有那个负心汉!”

“为甚么!”他猛地抓住傅成璧的肩膀,怒声问道,“他怎么配?!他怎么配?!”

傅成璧微微冷笑:“卢子俊至少是长公主喜欢的人,而你甚么都不是。你怎么不问问自己配不配?”

展行一下掐住傅成璧的脖子:“你说甚么!”

“我说真话!”傅成璧不惧反笑,“怎么?你当自己算个甚么东西?”

算甚么?他算甚么?

他只不过是殿下的侍卫。是殿下当年从尸山血海中救回来的姚玉成。

姚家灭门当天,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阴沉沉的天空裹挟着彻天彻地的寒意。寒风吹在人面上,如同刀割一样。

尸体,鲜血,姚玉成眼前全是赤.裸裸、空茫茫的红色。那些惨叫声、兵器声被嗡嗡的耳鸣压得呀呀沉响。

他倒在一堆尸体上,手中提着一柄已经残口的刀,再无任何力气反抗。

那些人慢慢靠近了,惨白雪光下映照出的黑衣杀手黑暗似的将他一点一点吞噬。

就在挥刀起落的一刹那,沉重的门被一下推开。杏黄色牡丹纹披风裹住她算得轻薄的身躯,莹白的手捧着金灿灿的手炉,徐徐走进这污血烂肉的世界里,像是一枝携着暖意的迎春花。

李静仪身后陈列上乌鸦鸦的士兵,如山一样拥护着她。

“甚么人?”杀手面罩下的声音沉闷,但已有了杀意。

李静仪不紧不慢地举起一块金牌。这些人趁着明晃晃的火光定睛一看,一时间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朝廷的金枝玉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李静仪轻淡道:“放了他,你们可以走。要是杀了他……”她笑了笑:“不妨试一试。”

杀手互相对视几眼,衡量片刻,渐渐地向后退去。

李静仪扬手,身后士兵将弓一下拉满了力。杀手恨着看了眼已经奄奄一息的姚玉成,再不敢多作停留,转身飞往黑暗中,然后与雪夜融为一体,再不见任何踪迹。

姚玉成被血迷住了双眼,在朦胧中他看见伫立在风雪当中的女人,神仙似的风姿。

真是神仙吗?不然怎么能将他从阎罗殿里救回来?

沉于黑暗之前,是她好听却带着威仪的声音。

“将他抬回去好好医治,但凡出一点纰漏,本宫要你的命。”

“是。”

他身上的刀伤一共二十三处,花了足足两个月才终于恢复了一些意识。日日所用的珍贵药材不值钱一样往他身体里灌,为他塑造出新的骨肉,如同重获新生。

他每一日都想再见到那晚踏着风雪而来的女子。服侍的婢女告诉他:“等你能行礼了,自然就能见到殿下。”

婢女没有说谎,在他能下地走路的那一天,李静仪果然如约出现在他养伤的地方。

姚玉成嘴拙得很,面对貌若神女的李静仪,他只晓得下跪磕头。

李静仪躬身伸手钳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明眸细细地打量着他,忽地勾起笑容来。

姚玉成看见她笑,全然呆愣住,他从未见过有人能笑得那样好看。这一想法甫一冒出,他就慌了心,张皇失措地再度低头,直抵到地面上。

李静仪说:“倒与姚春华有几分相像,长得很英俊。”

姚玉成有些疑惑,嘶哑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认识我的长姊?”

“她做女官时,曾经帮过本宫很大的忙。”李静仪缓缓坐下,端起茶盏闻了闻。但茶始终是粗茶,她略一皱眉,就放下了。

李静仪将眼睛移到姚玉成身上:“救你也是因你长姊的功。以后就留在本宫身边罢,好好拾起你的刀,本宫身边留不住无用之人。”

“我……”他一时噤住,改了口,重重拜道,“奴才谢过殿下大恩。”

她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又道:“本宫不喜欢你姓姚,喜欢你姓展,日后就叫展行罢。从此你不再是姚玉成,若是哪天你用回了从前的名字,就不要再出现在本宫面前。”

姚玉成很久后才悟回来,李静仪是不想他再去复仇才说了这番的话。

她何等盛气凌人,却又何等温柔细心。姚玉成再不提复仇之日,专心做好展行,守在李静仪身边。

那些年,他替李静仪杀过很多人,满手沾染了鲜血。去跟李静仪复命的时候,黑衫常常还残存着浓浓的血腥味。

李静仪不喜欢这股味道,从头至尾就没有喜欢过。

她说:“还有一个月,本宫就要嫁人了。这些日子,忌杀生罢。”

展行跪在那里,心痛犹如被生生剜出来一样,李静仪的一言一语就如锋利的刀,一寸一寸刮割着他的血肉。

那个男人,是个书生,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在殿试中取了探花的衔,在宫宴上与李静仪有过一面之缘。仅仅一面之缘,就让李静仪决定嫁给这样的一个人。

在卢子俊面前,她不像个公主,就像世间千千万万的少女一样,当卢子俊说出甜言蜜语之时,她会开心地笑起来,那种只属于女孩子的明媚笑容。

展行嫉妒得都快要疯了、癫了,他恨不能直接去问她。

为甚么?为甚么会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却不用等他问,很多人都有跟他一样的疑惑。宫中的惠妃娘娘与李静仪是闺中密友,出嫁前几天,李静仪来到惠妃宫中,惠妃问她为甚么要选卢子俊。

展行迫不及待地想听到答案。

李静仪简洁明了地回答:“他干净。”

展行如遭雷叱,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就在当时,他还握着自己的刀,刀上的血还未擦净,须臾靠近刀鞘就能闻见那股血腥味从缝隙中窜出来。

他想留在李静仪身边,就要永远活在血潭当中;浸淫血潭,就永远都不可能是个干净的人。这种矛盾下是永恒的绝望,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李静仪就这样嫁给了儒雅干净的卢子俊,十里红妆,浩荡得百年难见。两人算得上恩爱,卢子俊似乎总有办法哄她开心。

展行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他遏制自己心中的妄念和练刀一样,重复在每一日,每一日。他告诫自己,只要她幸福就好。

只要她幸福,他可以永远将自己的心意埋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能守在她的身边,就是他最好的福气。

可在这之后的几年间,李静仪渐渐染上病,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这期间她还为卢子俊怀过一胎。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但李静仪却执意要留下他,尽管太医苦苦相劝,也没有谁能够改变她的旨意。

这孩子就像索命鬼一样汲取着她所有的生命,李静仪千辛万苦地撑着熬着,可这孩子依然没能平安降生,到最后不过化成一滩脓血而已。

小产后的李静仪半脚跨入了鬼门关,往日迎春花一样的人如今抱香枝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要落入泥土中,化为微尘,结束她灿烂又阴暗的一生。

展行无论做甚么都无济于事,面对死亡,他弱小卑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静仪一点一点耗尽自己最后的生命。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跟一条狗没有甚么区别。

直到李静仪死去,他都没能问出口,对于她来说,自己究竟算甚么呢?

或许只是一把刀而已。

若说有甚么特别之处,大概是比其他的刀更加锋利一些,而且刀尖向前,永远不会伤及自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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