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内
谢宇飞在鼎内不断失血,他胸口肚腹处被冰凌刺穿,留下数个拳头粗细的血洞,他的肉身已经坏了。
而致命的是——他的元婴被应白夜的刀势所伤,小小的元婴濒死一样歪在中宫内。
对于元婴修士而言,他们相当于有两条性命,必要时可以舍弃肉身,但现在他的肉身和元婴都受到了不可修复的重伤。
对于元婴修士而言,元婴就是修为的心脏,吸收外界灵气,将其转化为自身灵力,并且输送至全身。
而现在元婴损毁,谢宇飞已经没办法将灵力送到伤口促使伤口愈合,更无法操纵灵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灵力从体内流失,他现在躲在仙器内不会再受到伤害,但这样的伤势拖延下去,他就会因为失血而死亡。
伤口里鲜血汩汩流出,将谢宇飞泡在血泊里,他眼神失去神采,将一把聚气丹倒进嘴里,勉强积聚出一小团灵力。
白玉鼎先前抵挡攻击已经耗尽了灵力,谢宇飞输给它的灵力不足以支撑白玉鼎打破结界,白玉鼎只能徒劳地停在结界边缘。
谢宇飞呕出一口血,终于昏沉过去。
结界内青白火焰失去灵力支撑,逐渐消散,白玉鼎完全暴露在谢韫两人眼中——那表皮脱落的地方并非一片纯白,反而凝聚着无穷无尽的意愿之力。
凡人的信仰并非不值一提,当万万亿相同的信仰意愿聚集在一起,足以造出“神”,即凡人所谓的白日飞升,立地成圣。
白玉鼎非白玉鼎,不过是个虚构出来的物件,而是无数个“希望这个世界有白玉鼎”意愿的造物,因为虚构幻想它的意愿太过庞大,于是凭空构造出这样一个“真实的白玉鼎”。
也许这世上并没有一个真正的“白玉鼎”。
也许世上也没有谢宇飞,没有谢韫,没有应白夜,他们都是愿力的总和。所谓的书中世界是镜花水月,他们活在一场盛大的幻象中。
谢韫伸手拂过白玉鼎的伤口,赞叹羡慕……多种情绪意愿化为言语涌入脑海。
他曾经在所谓的“评论区”待过,故而很熟悉这些言语——是评论,来自读者的各种评论。
这些评论,是看客们的意愿,“它们”聚集在一起,最终凝固成“谢宇飞”、“白玉鼎”。
谢韫收剑,有些发愣,他举起手,身体发肤无一处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到底是活在书里,还是活在幻象里?他的血肉也是这样一团团的意愿?那些看客给他的是何种意愿?
他得到的是爱或者恨?轻蔑或者不屑一顾?
他可以接受世界是虚假的,但不能接受“自己”是虚无的意念,他不能忍受自己不是自己。
应白夜一手搭在脖颈上,血液在血管中流动,一下下触摸着掌心,应白夜慢慢皱起眉。
当初他意识到自己身在书中的时候,花了一点时间接受自己所在的世界是一本书,但是摆在眼前的一切却试图告诉他——他们只不过是生活在幻象中的笔墨符号。
他们难道是为了谢宇飞而存在的符号吗?
白玉鼎被谢宇飞从内部掀开。
谢韫下意识提剑,却在看清谢宇飞的瞬间陷入惊愕——谢宇飞只剩下一个人形,全身都是流动的黑色字迹。
字迹太多,混杂在一起看不清内容,只能听到万千个不同的声音高低起伏地言语:
“谢宇飞……主角……气运之子……”
“机缘眷顾的主角……”
“我希望变成谢宇飞这样的主角。”
“我也想有谢宇飞这样的运气和机缘,好羡慕谢宇飞。”
……
“谢宇飞坐享齐人之福……”
“谢宇飞逆天改命……”
……
“谢宇飞才是《逆天改命》的主角!”
白玉鼎模糊几下,化为一团团字迹,流动着盘旋上升,尽数归拢入“谢宇飞”体内。
谢宇飞的气势节节攀升,眨眼就突破元婴到达出窍境界!
“谢宇飞”嘴部张合,他失去了形体,发出的声音像是无数人的集合体,似男若女:“哈哈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你们从飞银城追杀我,又策划一出埋伏谋杀,有没有想过这全都是徒劳?”
“听见了吗?”谢宇飞做出一个侧耳听的姿势,“你我生活在话本子里,都是虚假之物!”
“哈哈哈哈……争来争去,你我不过都是不存于世的一场大梦!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有何等的修为,不论你怎样的权势地位,都不过是梦幻泡影!”
“而我,是这场举世大梦的主角。纵然所有人都是假的,我也是最真的那个!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是为了我而存在于这个世界……”
谢宇飞混乱古怪的声音在笑,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谢韫骤然劈出一剑,锋利的雪粒冰花将“谢宇飞”拦腰斩断!
谢宇飞被剑气冲散,一边聚集一边冷冷道:“你杀了我,这个幻象世界也会随之崩溃,你不想活了吗?!”
谢韫的虎口在和仙器硬碰时已经裂开,鲜血从剑柄流淌到剑身,谢韫意识到一点痛意,然而这种程度的疼痛只会让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谢韫歪头,他戴着开裂的面具,身上染着一片一片的血迹——大部分是谢宇飞的血,溅在他身上,沁入暗红剑服。
谢韫轻轻笑了一声:“巧了,我不怕死。那位道友,你怕吗?”
应白夜懒洋洋转了下刀:“我倒是很想试试能不能死——”
话音未落,两个人一前一后冲上去。
刀锋剑光过后,谢宇飞被灵力击散成无数浓墨和字迹,然而即便如此,谢宇飞的意识依然没有消亡,他重新聚集在一起,欣喜地发现失去□□后,这些灵力攻击并不能对他造成实质伤害:“白费力气!我身具万千信仰如同圣人,凡兵刀剑不能伤我!”
谢宇飞吞噬了白玉鼎的愿力,修为已经凌驾于谢韫两人之上,他轻松撕破结界,转身挥手,甩落一捧黑墨字迹!
墨迹一旦离开谢宇飞,一字化百字,百字化万字,墨迹顷刻从一捧膨胀成湖泊瀑布,向下倾倒!
那些墨迹瓢泼蹈海,谢韫能听到无数的声音:
“别给配角那么笔墨,好烦啊。太抢男主风头了,赶紧打脸反派!”
“美人都归男主吧,怎么能把美女送给兄弟呢?”
“作者是不是有病,设置这种情节有什么用?”
“喂,抢男主女人的兄弟就不叫兄弟了,还有这个女魔尊真的好不懂事,老是缠着男主,女人就是满脑子儿女情长。”
……
这些愿力夜幕一样倾倒而下,是箭雨是刀山是火海,是淹没整个结界的恶意,那些声音贯彻谢韫与应白夜脑海,鸿蒙巨钟般重击了两人的神魂,以至于两人短时间内没有反应过来,错过了离开的时机。
应白夜离得最近,他多次出生入死,反应极快,及时回刀护住身体,但是他的横刀远不上春山倒,只能勉强够到下品宝器的早就开裂,迎上洪流的瞬间就被冲垮。
黑色洪流倒挂在天空中,从上至下翻出沸腾的“水花”,如果仔细看,那些“水花”里充斥着各种评价,洪流声势浩大地冲向谢韫。
谢韫的魂魄受到剧烈冲击,视线完全模糊,当即吐出一口血。
厌烦、怨恨、憎恶……谢宇飞这一袖子甩下的,全都是负面的情绪。
谢韫脑中嗡鸣,死死咬住嘴唇,在不太清晰的疼痛中,谢韫的神志反而被研磨得更清晰。
他强行抽出春山倒横在身前,另一手结印,身前出现一片春彩氤氲的灵力护罩,薄得像块随时会碎的玉。
在蒙蔽天地的黑暗中,谢韫身后多了一只手,源源不断的精纯灵力送到体内。
应白夜离得极近,他脸上的面具已经碎裂脱落,横刀碎裂时割伤了他自己,黑衣满是血迹。
应白夜一边咳嗽一边笑,他之前正面受到黑墨瀑布的冲击,不提愿力的威胁,仅仅是冲击的力道就已经损伤到肺腑。
他大概也是脑子有病,这个时候竟然还能调笑:“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殉情?”
“原来应道友已经对我情根深种了。”
谢韫也没有正常到哪里去,依旧反驳回去。他将结出的三个手印打在剑身上,随即攥住剑身顺着剑刃移动,皮肉被剑刃切开,鲜血淋满剑身。
血迹渗入春山倒内部,掺杂在春彩里,剑身爆发出猩红的光芒,在谢韫身前撑起三尺见方的屏障。
洪流轰隆作响,自上而下冲击在屏障上。
谢韫眼中一片黑暗,飞溅出的“水花”蹦出各种字眼,亿万万议论和声响将两人困在其中。
瀑布倒下最后一片黑墨时,屏障咔嚓一声裂开。
谢韫在应白夜身前,他眼前一黑,和应白夜一同向下摔落。
应白夜还剩一点意识,他的灵力已经完全清空,揽住谢韫的腰,将谢韫推到自己身前。
两人重重摔在地上。
谢韫吐出一口血,春山倒摔在十步远的地方,他脸上的面具已经完全开裂滑落,谢韫耳边听到一点声音,他恍惚了一瞬间,从昏沉中清醒过来。
那道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谢韫几乎失聪,他茫然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声音是从自己肩膀上发出的。
在谢韫伸手之前,应白夜从身后伸出手,拂过谢韫的肩膀——那是一块面具碎片,猫的耳朵上沾了一缕黑墨,正顺着耳朵尖往下滑。
黑墨淌过白色面具,留下几个字。
谢韫声音沙哑:“什么东西?”
应白夜将碎片笼进袖子:“没什么。”
“我听到声音了,”谢韫一把攥住应白夜的袖子,两根手指顺着袖子钻进去,捏着碎片出来,放到眼前,慢慢念出面具上的字,“谢韫赶紧死。”
应白夜重重咳了几声,“生死是假的,爱恨自然也是假的。”
“可我觉得生死是假的,爱恨是真的,起码我的爱恨是真的,”谢韫随手丢开面具,“我爱的人不爱我,我便要向他要。无关之人,始终无关。”
应白夜笑得不行,他身上的伤口不断渗血,他实在撑不住,索性靠在谢韫身上:“哪有你这样的?硬是问人家要,岂不是勉强?”
谢韫浑身无力,被应白夜一靠,整个人倒向树干,两个人挤在一起坐着:“我偏要勉强。”
应白夜仰头看向天空:“他跑了。孟白雀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也不知道看到了多少。”
谢韫意识再次模糊:“奇怪……他怎么、不杀了我们……”
“他肯定受伤了,本来就是愿力的集合体,甩下这些愿力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应白夜脸色微微变了,“这会儿大概……”
谢韫眼睛半闭着:“……去找下一个剧情点找妹子,收集虚拟的愿力了。”
应白夜:“元清宗,一定去了元清宗。不过在此之前,必然要躲起来恢复人身。”
谢韫一下子清醒了,他靠在树上笑起来:“你上当了!你明明也在评论区待过,不然为什么要接我的话?”
应白夜对谢宇飞的话基本没有反应,和他一样,只是受到谢宇飞居然是信仰之身这件事的冲击。
现在完全可以肯定,应白夜和他一样待过评论区,否则又怎么知道“找妹子”这种下流话?
应白夜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别笑了,嫌你的肺腑五脏不够累吗?”
谢韫不甚在意:“你明明也在笑。没事,死了一半而已,元婴还在。”
应白夜向他摊开手:“那从今日起,我们就算盟友了?”
谢韫伸手一拍:“姑且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