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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认错(1 / 1)

[新]

建武二十七年,夏,大概是回京后的第三天,战长林把一个从洛阳来的世家公子揍了。

揍完回来,两个义兄等在王府大门口,一个比一个脸黑。

老二战平谷肤色本来就黑,眼下简直像一口烧糊的铁锅,训他时,锅底如在冒烟。

他自然知道自己揍的是谁,也知道就眼下这波云诡谲的朝局而言,洛阳赵家向王府投来的这根橄榄枝究竟意味着什么。

皇帝年高,痴迷修炼长生之道,迟迟不立储君,肃、永、宁、晋四王龙争虎斗,交锋已三年之久。

暗流汹涌的朝堂上,架着无数把瞄准肃王府的暗刀,洛阳赵氏是大齐仅次于长孙一脉的望族,肃王府与之交好,它便是盾,与之交恶,它便又是一把蓄势待发的刀。

他低下头,乖乖认错:“一时冲动,没忍住,下回我会注意的。”

战平谷又开始冒烟:“你还想有下回!”

老大战青峦看着他,不用想,也知道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他这个小弟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认错,然而擅长认错的人,通常都并不认错的。

何况——

“这个错,向我二人认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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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长林不以为意,懒懒道:“我知道,王爷来后,我会跟他认错的。”

战青峦道:“跟王爷认,也没有用。”

战长林一愣后,扯唇道:“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我向那厮认错?”

他仰起脸来,战青峦看到了他眼角的淤痕,看来小狼王今日揍人揍得并不很顺利,赵家的大郎君也不是吃素的。

战长林察觉到战青峦眼神的变化,立刻指着左眼,解释道:“这是我自己撞的。”

战青峦便道:“你是瞎了,还是嫌自己不够瞎,要把那里撞一撞。”

战长林知道自己的口才逊于战青峦,不跟他争辩,扔下一句“反正我不会跟那厮认错”后,大步流星,走入王府。

战长林在肃王府里最大的优点是乖,是会见机行事,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什么人面前敛住爪牙,摇起尾巴。

入府后,他没有回自己的院落,而是径直去了思过堂。

思过堂里有戒鞭,长四尺,带倒勾,抽在身上,皮开肉绽,再硬的骨头也难扛。战长林取下来,踢开香案前的蒲团,一撩衣摆,笔挺地跪在坚硬的地砖上,等肃王来时,把戒鞭交给他。

然而肃王没有来,来的是皓齿蛾眉、仪容严肃的居云岫。

战长林捧戒鞭的手收紧,仿佛居云岫来,比肃王来更令他不安。

事实证明战长林的直觉是对的。

“阿爹说,让你天黑前去给赵霁认个错。”

居云岫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像酷暑天里飘来的一股凉气,战长林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沉着脸跪在那里,半天后,憋出一句指控:“你不向着我。”

居云岫道:“他的脸都要被你打烂了,你还要我向着你?”

战长林道:“他光天化日之下非礼于你,我不该打吗?”

居云岫颦眉道:“说几次了,没有非礼。”

战长林不信。

今日晴光潋滟,居云岫应闺中密友之邀,前往城外游湖,在湖心亭内休憩时,偶遇赵霁。

赵霁一袭白衣,从水榭那头走来,像极炎日下的一抹春雪,只是脸仍是冷冷的,并无春日暖意。

赵家大郎是洛阳出了名的玉面公子,玉面,不仅指俊美,更指冷心、冷情。

居云岫喜欢这亭里的阴凉,没有走,她跟赵霁是在筵席上举过杯的关系,也不必走,赵霁翩翩然走进来,用明显有光的眼神看着她。

居云岫并不看他,顾自喝桌上的青梅酒,闺友是赵霁表妹,他二人自有无穷话说。

说着说着,闺友却走了,道是香囊遗落,要回画舫细寻。

居云岫转头,看向桌对面的赵霁。

“是你让她约我出来的么?”十七岁的少女已脱了豆蔻时的稚气,眸底透着光,叫人的心事无所遁形。

赵霁耳根渗着薄红,垂下眼,不再看对面的美人,如此,方能平声应:“是。”

然后听得美人声音如玉碎,清清泠泠:“有话请讲。”

赵霁抿唇,道:“不知郡主芳心可有所属?”

居云岫晃一晃杯中的青梅酒,饮完后,道:“有了。”

这一回,清晰干脆,当真是琼玉破碎一般的声音。

赵霁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扎马尾、穿战袍的少年形象,沉默。

亭外湖波浟湙,风掠浮云,赵霁望向荷叶深处,良久,道:“表妹的荷包像是不好寻,郡主可愿与我同去,助她一臂之力。”

居云岫点头,放下杯盏,起身时,酒劲冲上来,眼前冒起金星。

赵霁扶住她,手碰上那藕臂,便不再能松,眼盯着她微润的嫣唇,亦不能再移开半寸。

“郡主像是不胜酒力,不如我扶你……”

“嘭”一声,居云岫眼前金星还未散完,赵霁就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战长林一拳打到了桌底。

赵家的扈从惊叫起来。

赵霁扶着石凳爬起来。

战长林看着赵霁那张挂了彩的脸,想,打都打了,不如干脆就别忍了,放开来打吧。

于是,场面大乱……

居云岫站在战长林身后,催他:“起来,去认错。”

战长林不动。

居云岫道:“你不是很乖吗?”

战长林直挺挺跪着,想起这两个月来居云岫与赵霁的种种,心里很憋屈。

居云岫走上来,拿起被战长林踢开的蒲团,放在他身边,跪上去后,打开手里的一盒化瘀膏。

十九岁的战长林已高她许多,她垫着蒲团与他同跪,悬殊方小。战长林的淤伤在左眼下,她用手指抹了药膏,要擦上去,战长林撇开头,躲了。

居云岫探近他,又擦。

他躲了两回,第三回,不再躲。

盛夏,蝉蛰伏在屋外树影里吱吱大作,战长林耳边却只有居云岫靠近时,他咚咚的心跳声。他抿了唇,努力保持上身挺直,不受影响,想到眼下在病床上辗转呻*吟,只能由丫鬟伺候的赵家公子,心情慢慢地好了。

却不想擦完药后,居云岫道:“乖,去认错。”

然后是恩威并施:“不去,日后我可就不理你了。”

战长林的脸一瞬间又变得比赵霁的脸还难看。

居云岫慢条斯理地盖上瓷盒,道:“不信?”

战长林直楞楞地盯着青烟缭绕的香案,挣扎了半晌后,扔开戒鞭,起身往外。

及至门口,他回头来,逆着光对居云岫道:“你欺负我。”

欺负我喜欢你,欺负我怕你真的不再理我。

战青峦曾对战长林说,他和居云岫是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

“小狼王”的名声再怎么响亮,也掩盖不了孤儿、养子的事实,横亘在他和居云岫之间的大山不是靠战功就可以推平的。

宗室贵女的婚姻,首先看家族,其次才看个人,而战长林无父无母,无家无族。

十九岁的他,甚至连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军衔都还拿不出手。

军营外的荒坡,风糙得像把砍缺的刀,战长林坐在石头上,低头揩拭剑上的血,朔风卷起他高束的马尾,发丝拂着脸庞,掠着深冷的眼。

“敢赌吗?”战青峦迎风而立,甲胄散发着凛光,“她会不会嫁给别人,比如,赵霁。”

战长林指腹从擦净的剑锋上隔空划过,“铮”一声,荡开凛冽的风,他收剑入鞘,道:“她会嫁给她喜欢的人。”

战青峦挑眉,在想他这回答到底算是敢赌还是不敢赌,战长林起身,看向他,道:“她喜欢的人是我。”

战青峦笑了。

残云四合,暮风吹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战青峦大声道:“到底赌不赌?”

战长林走在风里,抱着剑道:“攒钱,不赌。”

战青峦笑声更大了。

夕阳泼红了长安城上空的半边天,战长林袒着上身,背着荆条,走在熙攘的人群里,前去给赵霁认错。

熟悉的百姓看到他,诧异地张大了嘴巴,指着他,议论他,战长林视若无睹,径直走过长安大街,走入赵家府邸,走至赵霁房中。

赵家的扈从像盯狗恶一样地盯着他。

战长林站在赵霁床前三步开外,抱拳,低头,折腰,礼毕,把肩后的荆条扔给赵霁的扈从。

“打。”

战长林目视前方,光着上身站在那儿,宽肩长颈,猿背蜂腰,块垒分明的肌肉像石头砌成营垒。

扈从握着荆条,心中有恨,却不敢动。

战长林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催道:“你不打,我打你了。”

扈从一震,眼神发起狠来,扬荆抽下。

荆条抽打在皮肉上,——“啪”的一声,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立刻就出现了,像从皮肉里钻出来的蜈蚣,嚣张地爬在少年背上。

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尖细的荆棘被鲜血浸染,随着荆条甩高,把血溅在绢纱屏风上。

屋内众人避开了眼,攥着袖,抖着肩。

鞭声不绝。

一炷香后,扈从打疲了,打怕了,看着少年血淋淋的背,哆嗦着扔掉残破的荆条。

战长林攥紧拳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残阳里,一双眼睛锋芒定定。

他盯着床帐里倚枕而坐的赵霁,道:“日后莫再肖想她,我会娶她。”

那一天,战长林昂首挺胸地离开了赵府,那是他跟赵霁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他丢了脸,挨了打,流了血。

但是,他没有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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