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潇潇的电话,要接吗?”
在寂静夜色下突兀响起的声音,将正站在美术教室最后冲洗调色版的徐来吓了一大跳,手抖之下调色板与水管相接的角度产生了偏差,倾泻而下的水柱经由木制版面的反弹,一时间水花四溅,女生的衬衫和领结瞬间遭殃,连带一小部分制服外套一同接受了货真价实的“洗礼”。
“啊,”冷水透过衬衫与锁骨下方的皮肤相接的一霎那,微微战栗的徐来手疾眼快地关掉了水龙头,在灾情扩大之前终结了这场意外,女生一边匆忙拭去衣服上的水珠,一边带几分惊讶与嗔怪地转身,“你怎么会来?”
工作台上不知何时被关好的工具箱,工具箱上稳妥摆放的奶茶,以及,在隔壁座位上悠然坐定,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的任清风。
由于开学典礼上莫名其妙的“走红”,自新学期伊始,无论男生走到哪里,都会有好奇心强烈的学妹悄然尾随,哪怕任清风已经尽力拖延集训结束后在14班教室停留的时间,也依旧无法阻止怀春少女的毅然决然。
所幸,在各路跟踪窥探的姐妹们互通有无交流总结后,大家一致认定任学长家与学校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实在是典型的直男式乏善可陈,也就逐渐放松了侦察的力度——于是,在开学近五周后,任清风终于重得清净,也终于得以不请自来地重赴周三在美术教室的奶茶之约。
“什么叫‘我’怎么会来?”男生饶有兴致地观摩了女生惨遭水袭的全程,右手托腮欣赏着女生带几分狼狈的倩影向着自己走来,微眯起双眸,声音愉快,“你原本是在等谁?”
“……”徐来觉得自己非常怀念一年前那个言行有度克己复礼的任清风,那个任清风一定会在这样的时刻诚恳道歉并迅速起身同时礼貌询问是否需要帮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恶作剧得逞的顽劣笑意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冷眼旁观,并且,还在十分欠揍地找茬,“所以,你是集训结束赋闲了?”
“今天的奶茶特意加了双倍的珍珠,十五元整,”当然听得出向来温柔的女生话中难得带刺的反讽,任清风嘴角顽劣的笑意扩大,更加愉快地转移了话题,“小姑娘,虽然欠费已经结清,但我不介意再听一次mainmenu的内容。”
“幼稚……”走回座位的徐来不再搭理某人,只是站在原地将调色板仔细擦干再小心放好,然后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除了一个未接来电,还有三条同样来自陆潇潇的微信。
“【雪姨敲门.gif】”。
“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挥手】”。
“回电话!”
尽管胸口的衬衫依旧隐隐传来冰冷的湿意,可徐来不需要分辨此刻的好心情究竟来源于陆潇潇的表情包还是任清风的突然出现,她只需要充分享受这份明朗,然后微笑着回复“到家了打给你【亲亲】”——
然而,这句话只来得及输入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女生高高扎起的马尾辫下裸露的后颈一暖,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倏然从天而降出现在眼前的制服袖子和修长的手,袖口处三颗整齐的银色扣子在那一瞬间将画室内温暖明亮的灯光反射进瞳孔,璀璨夺目的光斑让徐来下意识闭眼。
当视觉停止工作,一片漆黑中,其余感官的灵敏度会被骤然放大——随着男生摆动小臂的动作扑面而来的,是空气被搅动而产生的微微燥热的风,以及,任清风身上独有的清新宜人的味道。
女生带些愕然重新睁眼时,刚刚还随意搭在男生脖子上的围巾已经静静在自己胸前绕成了一个颇具艺术感的圈——藏蓝底色上红白相间的经典格子图案让徐来瞬间判断出它的价值,与b字头名称所代表的价码相称的,是羊毛与真丝混纺后极轻薄柔软的质感,和瞬间在脖颈间积聚完毕的,刚好适合初秋的温暖。
不。不是瞬间积聚而成的温度,是围巾自带的,残留自任清风的温度——意识到这一点时,女生骤然感知到不知是谁暴露在宁谧空气中鼓噪的心跳声。
徐来带一丝慌乱地转身,微微抬头,半步开外温和干净的少年面孔一如初见。
当戏谑消失得无影无踪,男生狭长的褐色眸中溢满令人沉溺的温柔。
没有一年前和一年后的任清风,从始至终都有且只有一个任清风。
男款围巾戴在纤瘦的女生身上多少显出不和谐的长,正大光明审视了两秒之后,任狐狸玩心大起,迅速评定出此刻双颊微红的徐白兔正处于呆愣状态并且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反抗,默默露出那个运筹帷幄老谋深算的笑容——男生果断伸手,将围巾绕出了第二个圈。
无动于衷?那再来一圈。
没有反应?那再来一圈。
终于,在速战速决的第五圈即将完成,女生盈盈如玉的小脸几乎完全淹没在围巾里,男生手中围巾长度也所剩无几的时候。
“任三岁,你要干嘛?”
虽然剪水明眸中是带几分羞赧的温柔,但徐来语气中不动如山镇压邪祟的警惕任清风绝不会错认——可爱,可爱到爆的那种可爱,可爱到必须要进行调戏三连的那种可爱。
“哦,”任狐狸瞬间敛起笑容,语气无比正经也无比坦然,“太透了,帮你遮一遮。”
果然——
“喂!”徐白兔瞬间带几分慌乱地迅速低头检查,奈何脖子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地包成了粽子,“低头”这个简单的动作执行起来比想象中还要困难,只能退而求其次,和满脸无辜的任狐狸大眼瞪小眼了半秒,扬手打人。
任狐狸觉得刚刚被小拳拳轻捶胸口的感觉还不错,于是忍住笑意,继续无比正经,无比坦然,并以受到莫大冤枉的委屈开口:“真的很明显诶,很难不注意到,”演至动情之处,甚至高举双手以示清白,“不是故意的。”
果然——
“流氓!”徐白兔的小脸染上更深的朱红色,毫不客气地给了男生第二拳,殊不知这正中某狐下怀。女生这才想到要将碍事的围巾摘下来——可早已察觉出女生意图的任狐狸比徐白兔动作更迅速地抢先将围巾的头与尾同时攥进手里,二话不说打了一个完美的……死结。
一番角力后,任狐狸觉得刚刚双手被小兔爪紧紧握住然后努力掰开的感觉格外好,不由得寸进尺地重新露出运筹帷幄老谋深算的微笑,不再那么正经地凑近女生的耳朵:“不能看啊?”与运动会那句“或者我亲你”如出一辙的轻柔,以及,邪魅的,“我不能看,那谁能看?你原本在等的那位吗?”
然后——
在面红耳赤心跳如雷,彻底忘记不动如山镇压邪祟为何物的徐白兔倒抽一口冷气准备发作的前一秒,在死亡边缘试探得心满意足的任狐狸灵巧地转身,迈开两条修长的腿,带着胜利的笑容以每秒米的速度潜逃到了美术教室的最远端。
几秒之后,终于回过神来的徐白兔觉得人生在世十六年来潜伏在体内的所有暴力因子在此刻如数苏醒,蠢蠢欲动。
安然躲在教室一隅的任狐狸悠然朝着女生露出一个比运筹帷幄老谋深算还要夸张的笑容,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闪着隐隐的精光。
flag果真不能随便立——什么“有且只有一个任清风”根本只是幻觉。如果把不同的任清风划分成三六九等,那么一定是“极偶尔不那么幼稚欠揍的”,“大多数时候比较幼稚并有些欠揍的”,以及“现在这样幼稚以及欠揍到让人想将他打到满地找牙的”。
“对付这种飘飞上天的人,就是不能遂他的意。”
徐来将曾经对好友普及过的箴言默念三遍后,决定先要引狐出洞再进行统一清算,于是优雅地深吸一口气,勉强找回了那个不动如山镇压邪祟的自己。
“任清风,”徐狐狸微微眯起双眼,笑意满盈,声音异常甜美,“你打的是死结哦。”
“嗯。”任狐狸同样微眯起双眼,乖顺地点头表示肯定。
“任清风,”徐狐狸的笑意不变,眼中闪过灵动的光芒,“但这是你自己的围巾哦。”
“嗯。”任狐狸再次乖顺地点头表示同意。
“任清风,”徐狐狸继续不动声色地引诱道,“那你要不要回来把它解开呢?”
“不要,”任狐狸这一次态度坚决地摇头,反客为主,“还记得我曾经向高人请教过的关于喝完的空塑料瓶应该由谁来扔的问题吗?”
“……”徐狐狸一秒变回谨慎的徐白兔。
“高人说,并不是谁喝完了谁扔,”任狐狸扬起嘴角,振振有词,“而是谁喝得多谁扔。”
“……所以?”徐白兔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因为某幼稚鬼刚刚的一番胡搅蛮缠外加此刻故意摆出的标准牛郎笑而居高不下,甚至开始热到有些头晕脑胀。
“由此及彼,并不是谁系的谁解,”任狐狸挑眉,理所当然,“而是戴在谁的脖子上谁解。”
“任!清!风!”
任狐狸悠哉地站在原地,悠哉地看着他的小姑娘漂亮的杏眸中燃烧着生气勃勃的火焰,大步流星向他走来,悠哉并享受地想,这种感觉,非常非常对。
在徐白兔的右拳即将捶到他胸口的前一刻,任狐狸悠哉悠哉地伸出左手,牢牢抓住女生盈盈可握的纤细手腕,并附赠和运动会那天如出一辙,甚至更加笑意盎然的单字一个:“乖。”
结果自然是胸口结结实实挨了来自女生左拳的痛击。
“好啦,”自知再继续挑逗下去眼前的小可爱恐怕会真的炸毛,男生放开对女生右手的“钳制”,温柔地揉揉女生的头顶,低声下气并且无比乖顺地拉长声音开口,“我解。”
看着微微低头专心解起围巾上的死结的任清风,徐来恍然间感到某种后知后觉的顿悟。
或许,曾经的自己能够不动如山镇压邪祟地皮回去,只是因为眼前的这条得道老狐手下留情地为自己预留了足够多的机会而已。
如果说甲乙丙丁的追求是铺一条平直的路,那任清风的追求便是织一张绵密的网。
路有方向与尽头,可以绕行,但网是一经坠入便前后左右万劫不复的陷阱。
路再笔直都能设下重重关卡或摆出层层障碍,但网永远四通八达无从遁形。
路再宽阔也留不住眷恋苍穹的飞鸟,但网在会悄无声息间黏住飞虫的翅膀。
灯烛辉煌中,神色认真的男生脸上一层薄薄的茸毛被映衬得无比温柔,心跳忽然有些不稳的女生目光无意识间同样温柔如水——任清风啊,难怪你敢说自己不会输。
一如兴邦小学的那句别有深意的“吃不吃糖”,这个连续两次出现的“乖”字,是来自不会输的任清风的第二个郑重而清晰的信号。
“呐,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这一次,我要收网了。”
“徐来,”男生用了远比女生设想中短许多的时间就将死结解开,以一个欠揍的惊讶语气打断了女生的思绪,“在发什么呆?还在想你原本在等的人呀?”
“任清风!”毫无威胁性的警告一次。
“好啦,”任清风轻笑,重新伸手为女生将围巾仔细整理好,“外面冷,围好。”
“任清风。”徐来看着男生修长好看的手,微微扬起嘴角。
“嗯?”男生气定神闲地挑眉。
“没事,”女生轻盈地转身,走向一直被遗忘在工作台上的奶茶,“走吧。”
并没有打算讲出口的,早已深埋在心底的回答。
“任清风,在未来可期的漫漫长路上,我已经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