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朝会之争(上)
“当!”一声沉闷的钟响,大明宫丹凤门缓缓地开了,数百名提早到来的官员如潮水般涌入,今天举行大朝的含元殿还没有开启,大部分官员都聚集在丹凤门广场上三三两两地谈论着,这已经形成一种早朝文化,是朝臣们殿外的一种重要的交际方式,这对于沟通共识、消除分歧和寻找政治资源,都有极大的好处,尽管李隆基已经有很久没有上早朝,但传统依然难以消失,大量的官员早早地抵达了。
杨国忠也很早便抵达丹凤门广场,他先到哥舒翰的府上,却得知哥舒翰已经走了,他慌忙急赶大明宫,大明宫广场上朝臣三五成群,各自低声谈论着什么,杨国忠找了一圈,终于在龙尾道附近找到了哥舒翰,他正和左卫大将军孙起翼及右武卫大将军王思众谈论军费不足问题。
“说到底还是朝廷对我们边军不够重视,尤其上层的世家大族和皇室贵族对军队鄙视,他们尊文贬武,说什么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明摆着是在贬低军人,瞧不起也就罢了,在粮食钱物上也多加刁难,每次都要我催几遍,才勉强拨付一点来,难道他们不知道没有军人浴血奋战,吐蕃人若打进京,首先倒霉的就是他们吗?”
哥舒翰的声音很大,他其实是在说给旁边的几名户部官员听,这些日子很多京官都在抱怨,朝廷给付边军的钱粮太多,以至于影响了他们的禄米和年俸,哥舒翰心中忿忿不平,陇右军的粮食根本就不够吃,不得不靠自己军屯来解决军粮问题,圣上虽然把铸币权给他,那不过是说得好听,让他到哪里找铜矿去?实质上还是朝廷不想负担军费,哥舒翰为此充满了怨念,这就像高力士说的那样,文官抱怨边军把钱粮都拿走了,以致他们俸禄减半,生活困难,而边军则抱怨军费不足,抱怨文官轻视他们,这便形成了文武相轻的死结,归根到底还是朝廷税赋减少的原因。
哥舒翰略带偏激的职责引起了几名户部官员的不满,他们重重哼了一声,纷纷走开了。
“哥舒大帅!”
杨国忠远远地叫了一声,快步向他走近,旁边两名正和哥舒翰交谈的大将见杨国忠过来,都知趣地离开了,杨国忠走上前拱手笑道:“哥舒将军,我一早到你府上,却得知你走了,让我追得好苦。”
准确地说,哥舒翰和杨国忠的关系并不恶劣,他属于从龙派,也是就是李隆基的嫡系,在朝廷的几支派系中,哥舒翰都不沾边,一直深受李隆基的信任,所以他才能担任离长安最近的陇右节度使之职,和杨国忠的关系虽然不恶劣,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关键是哥舒翰的政敌,安氏兄弟是杨国忠的支持者,双方走得很近,关系密切,这使得哥舒翰心中不快,便和杨国忠的关系也无形中保持了一段距离。
哥舒翰进京已经一个多月,还从来没有单独和杨国忠说过话,现在杨国忠突然找到他,还口口声声说去了他府中,哥舒翰的心中不由生了一丝疑惑,杨国忠找他做什么?
“杨尚书莫非是要请我喝酒吗?”
哥舒翰用他那独特的笑声来表示他内心的坦荡,和与杨国忠的关系密切,这笑声大多类似于一种外交辞令,华丽而不实用,既没有威慑作用,也无法对双方当事者产生影响,只能对旁观者发挥些许作用,让人相信他们之间关系密切,就仿佛一件华丽的遮挡幕布,把哥舒翰和杨国忠之间的种种貌合神离都掩盖住了。
不过哥舒翰的大笑还是起了一点润滑剂的作用,让杨国忠略路有些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他该怎么和哥舒翰提郡王之事呢?其实杨国忠已经领悟了李隆基这个指示的精神所在,那就是挑拨哥舒翰和李庆安的关系,不让二人走得太近,试想,主管安西北庭和主管陇右河西的两大节度使联手,大唐的半壁江山都会处于一种极度危险之中,无论如何,不能让李庆安和哥舒翰的关系太密切,这样,即使李庆安真的造反,他也无法通过河西来到陇右和关中,另外,让下属不和也是一种领导的艺术,适当在两大节度使即将开始的两线作战的同盟关系中掺一点沙子,也是李隆基乐意做的事情。
李隆基的意思是适当在李庆安和哥舒翰之间加一点矛盾,但也不能太过份,可执行人却是杨国忠,怎么贯彻李隆基的精神,这个掌勺权却掌握在杨国忠手中,如果说李隆基是菜谱的制作者,那杨国忠就是掌勺的大厨师了,同样一道龙虎斗大菜,在不同的厨师手中,味道就会完全不同,杨国忠这个大厨口味偏重,他觉得有必要在李庆安和哥舒翰关系这道菜上,不仅要多加盐,而且还要多加辣味,最大限度地挑起李庆安和哥舒翰的矛盾,这样才符合他杨国忠的利益。
“大帅请这边走一步,圣上让我带话给大帅。”
哥舒翰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圣上有什么话不能直接给自己说吗?非要让这个杨国忠来带话,杨国忠还没开口,哥舒翰心中就有些不舒服了,他和杨国忠可是平级的重臣,让杨国忠带话就无形中把杨国忠提到自己头上了,他一动不动,冷着脸道:“杨尚书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哥舒翰不喜欢做偷偷摸摸的事。”
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使杨国忠碰了一个钉子,杨国忠脸上有些尴尬,他干笑一声道:“是关于册封郡王之事,圣上想让我告诉大帅。”
他欲言又止,还是想引起哥舒翰的关注,哥舒翰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这确实是他非常关心的事情,之前,他已经听说自己将被封为西平郡王,这个郡王他盼望已久,安禄山在两年前便得封了,而他却迟迟没有消息,他最不服气的就是安禄山,利用契丹人来玩弄权术,朝廷要调动他时,他便让契丹人造反,上次朝廷要调他入京,他便挑拨契丹和奚造反,还杀了大唐的两位公主,然后他来出头镇压契丹,使朝廷调他入京的计划落空,也让圣上相信非他不能镇住契丹,其实此人平庸无能,并没有什么过人才能,更没有立下什么不世军功,这种人居然还被封为东平郡王,可见老天无眼,哥舒翰对安禄山不满久矣,而这次他终于可以有机会封郡王,可以令他长出一口气,但杨国忠带一种遗憾的口气让哥舒翰的心又悬了起来。
“圣上让你带了什么话?是今天不打算封郡王了吗?”
“不!郡王今天依然要册封,但圣上说,一次封三人不妥,所以只准备册封两人。”
“哪两人,李庆安和高仙芝吗?”
哥舒翰的脸上已经难以掩饰他心中的不悦,他明白杨国忠的意思了,就是郡王没有他的份,他哥舒翰还没有资格,就这么简单,怒火在哥舒翰心中燃烧,他不满、不服,他哥舒翰是在抗击吐蕃,那可是大唐的第一劲敌,不是野蛮落后的契丹人,也不是小国寡民的南诏,他从吐蕃人手中夺取了石堡城,那是连王忠嗣都认为无法办到之事,他却办到了,可这么大的功绩,最后在评定郡王之时,却没有他的份,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圣上嫡系,难道这就是嫡系的下场!
哥舒翰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眼前这个靠裙带关系爬上去的杨国忠,令他无比反感,杨国忠眼中笑的那种得意,让他想起安禄山的得意的嘲讽,他恨不得一拳打烂杨国忠的脸。
“我哥舒翰功卑人微,哪有资格封郡王,失陪了!”
哥舒翰怒哼一声,转身便走了,杨国忠望着他的背影,得意地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哥舒翰怒火中烧,让他和李庆安势不两立,至于李隆基让他给哥舒翰说清楚,今秋两线战役后
李庆安抵达大明宫的时间不早也不晚,马车是不能进宫门,将和他的亲卫一起等候在宫门外,他下了马车,大步走进了丹凤门。
李庆安四下张望,想寻找李林甫,可寻了一圈,却没看见李林甫的影子,难道是还没有来吗?他快步来到丹凤门前,一名金吾卫郎将见他过来,连忙上前施礼道:“大将军有事吗?”
“李相国来了吗?”
“相国已经到了,刚才还见他。”
“我看见他了!”李庆安远远地看见了李林甫,正和几名朝臣站在一起聊天。
他快步走了上去,忽然人影一闪,哥舒翰正好从他眼前经过。
“哥舒兄!”、
李庆安笑着叫了他一声,他要感谢哥舒翰送的马车,非常舒适,不料哥舒翰回头看了他一眼,勉强地笑了笑,便向宫门外走去,竟连个招呼都不打。
李庆安愣住了,哥舒翰对自己按理不应该是这个态度啊!昨晚他还有求于自己,为了让自己配合他作战,甚至将马车也送给了自己,可现在是怎么了?那眼神中分明有一种愤恨和不满,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将军!”李林甫看见了他,在叫他了。
李庆安茫然地转过身,他忽然又回头向哥舒翰望去,哥舒翰已经走出了丹凤门,李庆安疑虑重重地走到李林甫面前,躬身施礼道:“参见相国!”
“李将军,哥舒将军怎么回事?”
李林甫也发现了哥舒翰的异常,他心中也有些惊讶,哥舒翰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
李庆安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
“刚才我好像见杨尚书和哥舒大帅说了什么?哥舒大帅似乎很生气。”旁边一名官员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杨国忠?”
李林甫知道昨晚李隆基忽然召见了杨国忠,他沉思了片刻,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册封郡王一事?”
李庆安也怔住了,“相国的意思是说,哥舒翰册封郡王一事起了波澜?”
“应该是这样!否则哥舒翰不会这样失态,可圣上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李林甫瞥了李庆安一眼,若有所思。
李庆安心中也明白了几分,但他压下此事,对李林甫道:“相国,有件事,我想请相国帮忙!”
“来!我们这边谈。”
李林甫将李庆安带到一旁的僻静处,道:“说吧!什么事?”
“我刚刚得到消息,大食的亲王特使曼苏尔已经到咸阳了,估计今天下午就会进长安,我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来长安是想换取大食的战俘。”
“那你手中有多少大食战俘?”
“二万二千人左右,这些战俘我打算用来给我开矿,大食人知道在我手上要不走,便跑到长安来了,这个曼苏尔不比普通人,他极可能是下一任大食哈里发,我希望相国替我说服圣上,与大食的谈判让我全权负责。”
“让你全权负责恐怕不太现实,如果在安西,这没问题,但现在在长安,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圣上手中,也不会是你一人来和他谈判,不过我可以答应你,让你参与谈判,另外我会阻止杨国忠参与此事。”
李庆安也知道曼苏尔既然来了长安,很多因素就不是自己能左右,在处置战俘问题上,就不是他能做主了,那将是李隆基来拍板,他点了点头,“多谢相国支持!”
就在这时,含元殿上传来浑厚的钟声,上朝的时间到了,丹凤门广场上的文武百官纷纷向龙尾道前集中,排列成两条长长的队伍。
李林甫拍了拍李庆安的肩膀笑道:“朝会开始了,我们过去吧!”
今天主持朝会的官员是殿中少监崔平,也就是当年请李庆安吃饭的那位崔翘的侄儿,扬州盐案后,他升为泗州太守,做了三年太守,去年十一月又调回长安做了殿中少监,虽然从品阶上看,他还降了半级,但京官的权力却要远远超过地方官,而且他在地方为官四年,也捞了一笔钱,在京城中买了一栋占地十亩的大宅,又还娶了一房妾,买了十几个丫鬟下人,也算是官有所成了。
而且崔平任殿中少监也是临时之举,今年四月工部左侍郎罗承选即将退仕,届时,崔平就将接任工部左侍郎一职,正式步入朝廷高官的行列,他是天宝元年的进士,出仕十一年,能做到侍郎一职,也是不简单,当然,这和他的崔家背景分不开。
“时辰已到,百官进殿!”
崔平一声高喝,文武百官数千人沿着龙尾道浩浩荡荡向含元大殿内走去。
含元大殿内异常开阔,数千人站起其中也不觉得拥挤,文武百官按各自的品阶而站,从三品以上皆有座位,亲王、郡王、三师三公、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一台以及十二卫、东宫诸司、京兆府、各地在京的文武官员、无职权的散官等等,在含元殿两边排列下去。
大唐的七大节度使今天出席了四人,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安西、北庭节度使李庆安;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剑南节度使兼安南都护高仙芝,他们四人一左一右各站两人,有趣的是,哥舒翰和高仙芝站在一起,而李庆安却和安禄山站在一处。
李隆基还没有到来,大殿里一片窃窃私语声。
“李将军,这次恭喜你了!”安禄山坐在一旁小声地笑道。
这次李庆安回长安,还是第一次遇到安禄山,几年不见他,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个南瓜似的脸和肥硕的身子,眼睛更小,眼缝中透过一丝亮色。
李庆安微微笑道:“安帅前年升为东平郡王,庆安还来不及道贺,我这里也恭喜安帅了!”
“哪里!哪里!那是圣上的隆恩,我安禄山何德何能,又怎能和大将军击败大食军相比,惭愧啊!”
两人寒暄几句,又谈起当年的马球大赛,皆感觉时光如白马过隙,一转眼便四年过去了,安禄山叹道:“当年李将军在小勃律之战中立下大功,得封中郎将,这才几年时间,便升任安西节度使,果然是少年得志,我常常便用李将军来励志我的几个犬子。”
“其实安帅也不错,我记得安帅是开元二十年加入唐军,仅仅八年便出任了节度使,这也不简单啊!而且我听过朝廷将调安帅入京为相,出将拜相,大丈夫人生当是如此!”
安禄山眯缝的眼缝一下子瞪圆了,他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我要入京为相,你这是听谁说的?”
安禄山的大惊失色被李庆安看在眼中,他不露声色笑道:“安帅不用管是说谁对我说的,总之这是好事,就不知安帅入京为相后,会是谁来接任范阳和平卢节度使一职,我估计很有可能是夫蒙灵察和程千里二人,安帅以为呢?”
安禄山脸色剧变,他有点怀疑李庆安所说是否真实,他可是一点也没有得到这个消息,但李庆安说得煞有其事,使他心中打起了小鼓,他可是私自招募了三万军队,一旦他被调离范阳,他的私自募兵的隐秘必将暴露,他安禄山将必死无疑。
“陛下驾到!”
殿内一声长喝,李隆基在数百名侍卫、宫女和宦官的簇拥下走进了含元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