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以彼之道(下)
五更不到,轰隆隆的鼓声敲散了沉睡的夜雾,一盏盏府门前的灯笼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点亮了,星星点点,与天上的星辰相映生辉,一辆辆马车驶出了家门,在坊街上汇合,继而出了坊门,驶上大街,汇入到更加浩大的上朝人海之中,今天是八月初五,是月朝会的日子,由于这是新皇李适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大朝会,每一个官员都极为重视,没有人请假,所有九品以上的职事京官都要参加,天不亮,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出门了。
尽管大唐是一个心胸博大的王朝,但统治阶级内部依旧等级森严,并不是每个官员都能乘坐马车,需要五品以上才有乘坐专用马车的资格,马车也有等级,分亘宪、通宪、轺车、辂车四等,比如五品官员乘坐亘宪车,三品以上乘坐通宪,车厢都是青色,马匹数量也从五匹增至七匹,一品大员则乘坐九匹马的红色轺车,至于最高等级的十八乘辂车,那是天子以及太子亲王所乘之车,一般大臣只有奉召进宫时才能乘坐。
大部分中低层官员都是骑马而行,马蹄杂沓,车轮辚辚,朱雀大街上汇成了一条浩浩荡荡的上朝大军。
随着鼓声响起,长安各大城门也同时开启,明德门在火把的映照下缓缓拉开了,早已等候在城外的李庆安亲兵队开始进城,马车就在五百余名亲兵的严密护卫中,李庆安是四更三刻准时从军营出发,尽管他的军营里还有十几名文职军官,但他们不属于京官范畴,因此不需要参加月度朝会,只参加年会。
李庆安身为亲王,按礼制,他可以乘坐十八乘辂车,但为了不招摇,他依然乘坐九马轺车,车壁为黑色,装饰十分简洁,黑底银边,显得非常漂亮。
其实他黑底银边的马车和五百人的亲卫护卫,根本就无法低调,走在大街上,谁都知道这是李庆安的马车。
马车穿过明德门,进入了朱雀大街,朱雀大街南端的几个坊住的官员不多,大街上显得十分冷清,只有百余名早起等待出城的商人聚在城门两边,他们正要涌出城,却被守城的士兵拦住,等待李庆安的马车先入城,在距城门约五十步外,有几名骑马的黑衣人,见李庆安队伍入城,骑马黑衣人立刻迎上前,为首者正是李庆安在长安的情报头子胡云沛,胡云沛奔上前,取出金牌一晃道:“我要见大将军。”
亲兵们都认识他,也认识胡云沛的金牌,大家纷纷让开了一条路,马车也停了下来,胡云沛下马上前施礼道:“属下胡云沛有要事禀报大将军。”
“什么事?”马车里传来了李庆安的声音。
“禀报大将军,属下刚刚接到消息,韦见素已经被放出了大理寺,目前在家中。”
“刚刚是多久?”
胡云沛脸一红,连忙道:“据一名在大理寺任职的手下说,韦见素是四更正被放出大理寺,一辆马车直接将他送回了家,这辆马车的背景属下正在调查。”
刚说到这,一名胡云沛的手下奔上前,给他附耳低语几句,胡云沛急忙道:“马车的背景已经查清,马车最后回了雍王府,是监国的马车。”
马车里,李庆安没有点灯,他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虽然韦见素被放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时间上他却预料错了,他认为韦见素会在昨晚被放出,但没想到一直拖到了今天凌晨,可以说是最后一刻才放人,也由此可见李亨的心态,既担忧自己的报复,却又不甘心让步,最后不得已才放了人。
李庆安的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冷笑,他以为这就是让步吗?给自己造成的严重影响,他以为放了人就可以弥补吗?如果真是那么简单,他又何必现在放人,可见李亨是知道问题的严重,却又做出一个不痛不痒的举动,说到底还是一种出于对自己的蔑视。
想到这,李庆安便对胡云沛道:“要严密监视韦见素的行踪,不准他离开长安一步,另外继续加强对各大世家的监视,若有情况要立即向我报告。”
“属下明白!”
胡云沛行一礼正要离开,李庆安却又叫住了他,“上次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李庆安是要找李泌,自从皇庄事件后,李泌和长孙全绪一起被关在皇庄内,一直到八天后才放出,长孙全绪便免职回家,而李泌却失踪了,李庆安便让胡云沛在长安或关中寻找李泌。
胡云沛摇了摇头道:“回禀大将军,属下派出五百人寻找李先生,但他却像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消息说,他可能已经离开关中,有人在潼关看到一个长得很像他的道士,出潼关东去了。”
李庆安微微叹息一声,应该是真的,李泌确实是几次出家为道,可惜让他走了,不能为自己所用。
这时,胡云沛又想起一事,连忙禀报道:“大将军,我昨天接到华清宫的消息,好像有不明身份的人在华清宫附近出没。”
李庆安一怔,华清宫是空关,里面只住着杨贵妃一人,如果有人想对华清宫不利,那肯定就是针对杨贵妃,这会是谁?
想到这,他立刻令道:“加派人手,要严密保护贵妃,不准出半点差错!”
“是!”
胡云沛迅速离开了,李庆安又想了一想,必须要把杨贵妃从华清宫里搬出来,她一个人住在里面,确实有点危险了。
马车继续前行,李庆安索性打开了车窗,夜风拂入,凉意十足,他的脑海中顿时变得清醒,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马车,想着朝会即将开始,想着他掌握的证据,李庆安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大战来临前的兴奋。
.......
李亨是在五更正抵达了大明宫明德门,他昨晚一夜未睡,眼睑浮肿,显得很有些疲惫,李亨是监国摄政王,又有太上皇身份,按理他可以住进宫中,可以享受皇帝一般的尊贵,但他却放弃了这种表面上的尊贵,一旦他住进宫中,他就将会失去自由,而且受羽林军的监控,把权力看得高过一切的李亨宁可像朝臣一样每天来上朝。
在大堂的官职体系中没有监国摄政王这种官爵,李亨爵位是雍王,他的父皇李隆基曾经封他为太尉、单于大都护,因此李亨实际上是处于一种半君半臣的位子,今天的早朝他也需和其他大臣一样走丹凤门进入大明宫,但他又可以直接进含元殿旁的栖凤阁休息等待。
李亨进了大明宫,天边已经有一丝微明了,清风拂面,令人格外神清气爽,宽阔的丹凤门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三三两两的朝臣,李亨的马车从一群中低层官员中穿过,官员们立刻恭敬地散开,脸上都带着谄媚的笑意,争相向他打招呼,“监国殿下早!”
“监国殿下这么早就来,真是辛苦了。”
精神上的疲惫使李亨心中对这些官员一阵厌烦,但他依然克制住内心的嫌恶,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向众人点头致意,这时,一名侍卫上前低声:“殿下,我已经问过了,李庆安还没有来。”
“嗯!王珙呢,他来了没有?”
“王相国已经到了。”
侍卫向前方一指,只见王珙正匆匆向这边走来,王珙快步上前施礼道:“臣参见殿下!”
李亨瞥了一眼那些官员,官员们皆知趣地走开了。
“上车吧!我有话对你说。”
王珙上了马车,马车再次启动,向栖凤阁方向而去。
马车里,李亨缓缓道:“今天凌晨,我已经下令将韦见素放了。”
王珙愕然,昨天不是说好不妥协吗?怎么又变卦了?他见李亨眼中布满血丝,声音有一点嘶哑,很明显是一夜未睡,他不由暗暗叹息一声,人未战,势已败。
“怎么?你觉得不妥吗?”李亨瞥了他一眼道。
“卑职只是觉得有点突然,凌晨放人,我担心李庆安不会知道。”
“那你也太小看他了,从他去年的银元之争,我便知道他有严密的情报组织,我放了韦见素,他第一个就知道。”
“可是....”
王珙嗫嚅道:“仅仅是把韦见素放了,他会领情吗?”
王珙的头脑比较清醒,将心比心,如果他是李庆安,李亨这样放人,他肯定也不会接受,在这一点上,王珙不太赞成李亨的做法,要么就痛痛快快地让步,向裴家和韦家赔礼道歉,严惩抓人的关中军,要么坚持到底,坚决不妥协,像这种躲躲闪闪的放人,非但没有什么效果,还会被人耻笑,但王珙什么都没说,他沉默了。
这时,远方传来了沉重的钟声,这时第一道上朝钟响了,再过半个时辰,朝会将正式开始,王珙便道:“殿下,我先下去了。”
“去吧!等会儿朝会该争就争,不要轻易让步。”
“卑职明白!”
待马车听稳,王珙推开车门便下去了,李亨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由一阵烦恼。
昨晚他想了一夜,虽然李庆安难以在自己的下属身上做文章,但李亨担心李庆安将他害死敬宗之事抖出来,李亨知道,他当时的行动并不是天衣无缝,李豫身边的很多人都没有死,他的侍卫大都被放了,长孙全绪虽然表过态什么都不知情,可他免职在家,会不会久生怨恨?还有那个李泌,不知所踪,他曾经也做过李庆安的幕僚,他会不会躲在李庆安身边,抖出这件事来。
种种疑虑使李亨心中充满了担忧,他最终没有能坚持住底线,还是命人拿他的金牌将韦见素放了,而现在他有点后悔了,为什么要放了韦见素?证据确凿,他罪该如此!
李亨心乱如麻,不知接下来的朝会他会面对李庆安什么样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