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九章血战且末(下)
被唐军士兵发现的两名伤者就是从乌兰湖逃出的幸存唐军了,他们本来一共逃出三人,在吐蕃军的追击中又被射杀一人,最后只剩下两人,他们逃回了萨毗城,却发现萨毗城已被焚毁,唐军不知去向,他们又去了且末城,但且末城战事正酣,他们无法回城,只得调头来弩支城,最后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荒原,幸得唐军斥候发现,否则他们已成为野狼的美餐了。
十几名亲兵将这两名浑身是血迹的唐军巡哨用担架抬进了中军大帐,两名巡哨此时已醒来,他们见到李庆安,便挣扎着要起身跪拜。
李庆安上前按住了他们,道:“你们俩有伤,就不要起来了。”
“谢谢...大将军,我们是萨毗城巡哨,有...重要情报。”
两人声音低微,说话非常吃力,李庆安点点头道:“先说重要情报,马上去给你们治伤,你们的功绩我会论功行赏。”
“我们不要行赏...只是情报非常重要,不当面告诉...大将军,就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
一名士兵已经说不出话来,另一名士兵接着道:“乌兰湖是吐蕃军的后勤重地,他们又有两万重军支援且末城,请大将军速发兵乌兰湖。”
“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休息,好好治伤,再说你们的经历。”
李庆安一摆手,亲兵将两人抬了下去,李庆安迅速转身回到了沙盘前,找到了士兵们所说的乌兰湖,距离萨毗泽约一百八十里左右,在昆仑山脚下,位于柴达木盆地的边缘,是陇右走祁连山南麓前往安西的必经之路。
李庆安和吐蕃军打了多年战争,他非常了解吐蕃人的习性,最早吐蕃人是部落制,一场战争便由整个部落参与,男人在前方打仗,女人和老弱跟在后方不远,一旦吐蕃军败退,后方妇孺老弱就往往来不及逃走而成为唐军的俘虏,‘辎重疲弱’一直是吐蕃人掣肘之痛。
这几年他也听说吐蕃内部进行了一些改革,建立了‘奴’这种军事后勤的专职人员,虽然也是放牧跟随,但不再是从前的随军家眷了,他们其实就是吐蕃人的奴仆,他们中有从唐朝掳掠的汉人奴隶,但更多的是吐浑、氐、蛮、羌、党项等少数民族部落的青壮。
但不管怎么说,吐蕃远征军从逻些出发,横跨高原,若没有强大的后勤队伍跟随,他们根本就无法远征,可以说,吐蕃人的后勤支援就是他们的命门,这就是吐蕃人急于抢占吐火罗为后勤基地的原因。
李庆安沉思了片刻,便对站在帐边的安抱真招了招手,安抱真大步走上,躬身道:“末将在!”
“安将军,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安抱真大喜,他知道是什么事情,立刻单膝跪下道:“末将遵命!”
李庆安忍不住笑了,还没有说什么事他就遵命了,他点点头道:“我给你五千精骑,你立刻前往乌兰湖,抄了吐蕃军的老巢,路上若遇补给队伍,一概击杀,不得放走活口。”
“末将明白,立刻出发。”
安抱真行了一军礼,起身便匆匆走了,这时李庆安又对其他将官道:“传我的命令下去,大军三更出发!”
.........
尽管天色已经昏黑,但且末城的激战依然在进行,尚嘉素已经先后投入了三万大军攻城,尽管天色已晚,不利用双方夜战,但战斗正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刻,谁也无法让他们停下来。
近二万五千名吐蕃大军已经全部越过了护城河,城下的尸体已经堆积如山,尸体中汩汩流出的血如小溪一般流进了护城河,将河水染成了红色。
城下的吐蕃军也万箭齐发,城上城下箭如密雨,交织成了一片箭网,吐蕃军高举盾牌,顶着滚木礌石,踏着同伴的尸体,攀着城梯疯狂地向城上进攻,每一时刻,每一瞬间都有吐蕃士兵被弓箭射中,被巨石和滚木砸中,砸得头破血流,惨叫着从城梯上摔下或者滚翻下来。
城头,十几名唐军守住了一个城垛,三四人正和欲登城的吐蕃士兵熬战,其他士兵则在两边向登城吐蕃军的侧面射箭,或许举起巨石,将嗷叫着吐蕃士兵砸翻下去。
这时,一名唐军惨叫一声,他被城下的一箭射中了面门,仰面摔倒,另一名唐军士兵迅速上前填补了他的位置,经过了近一个时辰的熬战,唐军也同样死伤惨重,死伤在千人以上,大部分都是被箭射死,也有一部分是与冲上的吐蕃军厮杀时阵亡。
这时,一名唐军找来一根长铁叉,叉住了城梯横拦,奋力向外推去,“你们快来帮我!”他大声吼道。
十几名唐军放弃了射箭,纷纷上前帮他,众人一起大吼:“一、二、三!”
厚重的城梯被顶了起来,慢慢向外推去,城梯渐渐后仰,重心外移,梯子上的近百名吐蕃军发出一串长长的惨叫,有的从梯子上跳下,大多数人随着梯子一起,重重地摔了出去,‘轰!’的一声巨响,梯子被摔散了架,梯子上的百余人或死或伤,动弹不得。
但在城西端,唐军却出现了危机,这一带近百丈长的城墙是投石机安放处,唐军不多,主要由三百名唐军和千余名民夫把守,指挥攻城吐蕃将领发现了这个防守漏洞,他立刻命令三架城梯悄悄改从这里进攻,又调集了六百名最精锐的吐蕃红牌军,也就是吐蕃赞普的禁卫军,他们是从数十万大军中挑选出的三万人,个个身高力大,作战凶悍,这次西征,吐蕃赞普也派了八千红牌军跟随,其中两千人参与进攻且末城。
夜色昏黑,在一片混战中,贺娄余润没有发现吐蕃军的企图,数百名精锐的吐蕃士兵迅速向上攀登,把守西段的民夫开始混乱起来,他们有的向下扔石块,有的用长矛在城梯上乱捅,大呼小叫,惊慌成了一片。
片刻,十几名吐蕃军出现在了最西端的城头,为首一名吐蕃百夫长凶悍无比,他迎面一剑,劈飞了两名民夫的人头,他面涂黑砂,凶狠狰狞,另外几名民夫吓得魂飞魄散,扔下长矛便逃,城头出现了空档,旁边几名唐军见形势危急,一齐冲了上来,但吐蕃百夫长抓住了短短一瞬间的机会,一跃跳上了城头,他左手执盾,右手挥剑猛砍,霎时间,又三名民夫被砍死,他见唐军士兵冲上,便大吼一声,跳下城垛和唐军混战在一起。
这时,又有十几名吐蕃士兵从这个缺口冲上了城头,这些吐蕃士兵皆披着锁子甲,身高力大,相貌凶恶,他们冲进民夫群中,如虎入羊群,片刻,便有四五十名民夫被杀死,民夫们吓得魂不附体,转身逃窜,城墙上顿时一片大乱。
这一段城墙防御是由郎将罗胜军负责,他正率领千余名唐军与三十几架登城梯上的吐蕃军作战,忽然听见了一片惨叫声和惊呼声,有唐军士兵大喊:“吐蕃人登上城了。”
罗胜军一扭头,夜色中,他看见吐蕃军如蚁群般地在最西面的城头涌现,二千余民夫被杀得四散奔逃,只有数十名唐军在和对方熬战,他顿时又惊又怒,大吼道:“第一营唐军跟我上!”
他挥动长矛,率领四百余名唐军大吼着冲了上去,这时,吐蕃军从最西面的缺口处已经登城近两百人,还有大量的吐蕃军正源源不断从这里登城,但吐蕃军也犯了一个错误,他们登城后并没有立即去支援其他城垛的吐蕃军,而是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摧毁投石机上面。
这里部署了十架重型投石机,吐蕃军吃够了进攻时被巨石砸下的痛苦,他们登上城头便向这十架投石机扑去,用剑砍,用石头砸,用力推倒,片刻,七架投石机连续地轰然倒下,直摔下城去,吐蕃士兵一片欢呼。
当然,能摧毁投石机对后继的进攻非常有利,吐蕃士兵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凡事有轻重缓急,在这关键时刻,摧毁投石机无异是舍本求末之举。
这时罗胜军率领数百人杀到了,他们刀砍箭射,将两百余名吐蕃打了个措手不及,罗胜军长枪舞动,如梨花点点,瞬间便刺穿了三名吐蕃士兵的咽喉,那名第一个登上城头的吐蕃百夫长大喊一声,从侧面城垛上向罗胜军猛扑下来,从高至下,如鹰博兔,但罗胜军却一闪身,长枪反刺,枪尖从他盾牌旁的空隙刺入,一枪刺穿了他的胸膛,一声惨嘶,吐蕃百夫长庞大的身躯竟被高高挑起,罗胜军枪杆一甩,“去死吧!”
吐蕃百夫长被抛出了城外,带着长长的惨叫声,‘轰!’一声摔进了护城河中。
吐蕃百夫长之死让唐军士气高昂,他们奋勇杀敌,将吐蕃士兵杀得节节败退,唐军迅速封锁住了吐蕃军向四面扩张的路径,将他们堵死在城西的角落中。
贺娄余润是从投石机倒下得知吐蕃军已经登上了城西,他登时勃然大怒,第四天还没有到来,难懂且末城就要被攻陷了。
“罗胜军那狗杂种在哪里?”
他怒吼道:“去告诉他,一刻钟之内不把吐蕃军杀下去,我要他的脑袋!”
此时唐军的局势已经十分不利了,吐蕃五万大军已全部压上,其中三万吐蕃军进攻城南,虽然死伤惨重,但两万多人已经攻到城下,而另外两万吐蕃军却在城北七百步外虎视眈眈,随时要大兵压上,这使得贺娄余润不得不从七千唐军分出二千人去北城防御,而南城的唐军已经死伤一千余人,只有不到四千人在苦苦防御,四千人抵御二万余吐蕃军疯狂进攻,夜色中,唐军射箭没有了准头,更加难以抑制吐蕃军的进攻,若不是依凭城墙坚固,唐军此时已经失败。
贺娄余润恨的不仅是兵力不足,他更恨碎叶政事堂那帮王八蛋,一群腐儒!他一个多月前申请要一批震天雷,李庆安也从长安发回了批复,批给他一百枚震天雷,但事情却坏在碎叶政事堂那帮混蛋的手中,尤其是主管军械的裴冕,将李庆安的批复一拖再拖,至今震天雷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若有震天雷,就算来十万吐蕃军他又何惧之有?
“给我杀!杀死一名吐蕃军,赏二十块银元!”
他的满腔怒火转到了吐蕃军的身上,但吐蕃军还不足以平息他的愤怒,等李庆安赶来,他一定要告状。
贺娄余润的命令传到城西,罗胜军不由一阵苦笑,这让他怎么打,一刻钟之内将吐蕃军赶下城头,这可能吗?
罗胜军眉头皱成了一团,尽管吐蕃军被唐军压制在一个角落中,但随着吐蕃军不断涌上城,他们的势力范围又有所扩大了,不仅如此,南城的西角已经成为吐蕃军打开且末城防御的一个缺口,越来越多的吐蕃军正向这边涌来,而他这边却没有援军,形势已经相当危险了,如果吐蕃军再向外扩张三步,那么他们又能涌上百人,那时,两军的力量对比就会发生转变,一旦被吐蕃突破一个绝口,就像溃堤一样,洪水般的吐蕃人就将无法控制,且末城很可能就从这里被攻破。
厮杀依然在残酷地进行,在黑夜中,双方混杀,乱作一团,双方都各执盾牌,手握横刀和长剑,盾牌顶着盾牌,横刀和长剑在撞击,你压我挤,吼叫着,战斗到了白热化,地上尸体压着尸体,有的人还没有死,是颤颤的活肉,被双方踩在脚下,在哀求中窒息而亡,在最密集的城墙边,双方已经无法使用刀剑,只能用刀把抽,用匕首捅,用拳头砸,刀与剑碰击,发出铿锵声,刀劈人骨发出的咔嚓声,受伤者的呻吟声,垂死者可怕的咯咯咽气声此起彼伏。
红牌吐蕃军异常强悍,将唐军一步步逼退,但唐军又在绝地中反击,将吐蕃军又推回去,双方就像风吹波动,起伏不定。
这时,罗胜军的汗已经出来了,他在绞尽脑汁想着一切办法,弓箭射,已经不可能了,双方太密集,又有盾牌,弓箭射不进去,除非是泼水,或许还能泼进去。
“水!”
罗胜军的脑海中如电光石火一般,他猛地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们有啊!却因为民夫逃散而没有拿出来。
罗胜军立刻对几名士兵低语几句,十几名士兵立刻向数十步外的一座小石屋奔去,那里是放置一些投石机零件的地方,由民夫看管,由于民夫都逃走,投石机也失去了作用,石屋便空关在那里,没有人看管,但石屋中还有一样东西,原本也是准备用来投射。
士兵们从石屋中拎出了一只只皮袋,皮袋颇重,里面装满了晃动的液体,他们飞奔上前,抱着皮袋向吐蕃军中喷挤而去,只见一道道黑色的液体从皮袋中喷出,将密集的吐蕃士兵群喷得一头一脸,这种黑色的液体自然就是火油了,虽然震天雷的使用是受到严格控制,但火油却是唐军基本的配置,每座城中都有,且末城原本用来做燃烧弹,但还来不及使用,吐蕃大军便攻上来了,它一直被闲置,在紧张的战事中,谁也没有能想起来。
但罗胜军在危急中却猛地想起了它的作用,片刻之间,一百袋火油已经喷进吐蕃军群,刺鼻的气味使吐蕃士兵开始骚动起来,唐军有些抵挡不住,开始一步步向后退。
这是一支火把扔进了吐蕃军群,轰地一声,吐蕃军中燃起了熊熊烈火,这种火油并不是直接开采的原油,这是唐军用从拜占庭帝国学到的冶炼技术提炼出的火油,更加轻质易燃,虽然比不上希腊火,但已经远胜原油了。
大火在一瞬间便燃遍了整个城西角落,四五百名吐蕃军像炸了窝一样向外拼死奔逃,这时唐军已经拦不住吐蕃军的求生欲望,被冲开了一丈宽的缺口,无数浑身浴火的吐蕃士兵哀嚎着从缺口奔出,他们此时已经不是为作战了,大火在他们头上、身上熊熊燃烧,很多人张开手臂,只奔跑了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大火将他们烧得蜷缩起来,几十名唐军士兵也被大火波及,他们倒在地上打滚,惨叫不已。
四五百吐蕃军一大半都被点燃了,靠近城梯的角落处,一部分没有被泼上火油的吐蕃士兵则惊恐万分,他们企图从城梯下城,在混乱和拥挤中,不断有人被挤下了梯子,惨叫着摔下城去。
城西陡然发生的变故惊呆了所有的士兵,熊熊的大火在夜空格外明亮刺眼,火油逆转了城西的局势,也逆转了整个战局,最先是城西的十几架城梯被大火点燃了,紧接着靠近城墙中部的数十架城梯也先后被唐军用火油点燃了,大火在城上城下熊熊燃烧,烈火腾空,将黑夜照成了白昼,这时,吐蕃大营内传来了收兵的钟声。
在沉闷而刺耳的钟声中,吐蕃大军如潮水般地撤退了,城头上的唐军一片欢腾,贺娄余润激动得泪花闪烁,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三天,才三天,老子要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