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过度
方棠在监狱待了半个月。
这是最黑暗的日子,没有明天,没有终点,方棠差点以为,他要在监狱中过一辈子。
后来,他收到通知,警方证据不足,要放他出去。
方棠灰暗的眼底终于有了丝光亮。
半个月,他瘦了十五斤,算是彻底坏了身体,但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最可怕的,暗无天日的生活早已摧残了方棠的意志力。
他踏着虚弱的脚步出了监狱的大门,冬天到了,他还穿着一件黑色的薄外套,整个人站在风中摇摇欲坠,像片荒草。
前方有辆熟悉的车子。
白落言点着烟,正在等他。
方棠呼吸一急,匆忙后退。
“小棠。”
见他出来,白落言轻唤他的名字,朝前走了几步,“小棠别怕,我来接你回家,都过去了。”
他向他伸出手。
方棠摇头。
他剩了一副骨头架子,已经不成人形,比白落言捡到他时更憔悴,更狼狈,他的衣角有被老鼠咬破的洞,手上有被烟蒂灼过的伤痕,脸上的伤虽然好了,可脸颊凹了进去,实在难看。
那双眼,也没了熠熠的光彩,看着他时,只有无边的冷漠和疏离。
白落言又喊了他声:“小棠,听话,过来。”
“我不回家,我没家了,你行行好,让我走。”
方棠环顾四周,趁着没人,他发力逃跑,可是没跑几步,人就不行了。
他瘫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张大嘴喘气,像条濒死的鱼。
白落言把他抱起来,径直往车里面走。
“白落言。”
进车之前,方棠沉沉地喊他。
白落言低头,只见方棠红着眼眶,已经泪流满面。
人瘦成了羽毛,怎么这点眼泪总是流不完。
白落言压下胸腔绵密的痛楚,说:“别说话,回家我找个医生给你看看。”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方棠的质问像把尖刀,刺向白落言的同时也狠狠挖掉了自己的肉,他恨得太深,又急喘着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白落言说:“你先休息,别太激动了。”
方棠哭着揪住他的衣领,说:“害庄舒羽的人是白军霆,你明明知道!宴会上的视频,其实是你的安排吧,你恨白军霆,也恨庄舒羽,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说错,从头到尾,你就没爱过任何一个人,你也不爱庄舒羽,只要他妨碍到了你的计划,或是可以被你利用,你毫不犹豫就会把他抛出去,哪怕让他身败名裂!你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白落言!你醒醒吧!”
方棠撕心裂肺地喊,“抛弃你的人是你的母亲,害死小猫和你妹妹的人是白军霆!一面享受你的感情,一面又让你痛苦的人是庄舒羽,你可以尽情地报复他们,可我没有伤害你!你在乎的人和事都已经消失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我是个人,不想成为你们之间的牺牲品,你放了我,放了我吧!”
方棠一口气说完,人便脱了力,软在了白落言怀里。
白落言闭上眼,紧紧地抱着他,除了不停地喊着小棠,对他,他无能为力。
对方棠来说,监狱只是换了个地方。
他被白落言带回了白家,没收了手机,整日关在房间里,这一关,又是小半个月。
庄舒羽手术顺利,人醒了,只是腿废了一条,听说庄舒羽无法接受,闹了几次自杀,他母亲气不过,来白家要了好几次说法,可白军霆态度强硬,她惹不起,想揍方棠吧,在人被放出来,警方又公开表明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她再也占不了理,所以每次都扑了个空,气冲冲来,气冲冲走。
白泽对白落言把方棠又接回来这事倒不像之前那么强烈反对了,他身子一天天变差,很多事想开了,既然管不了,就由他去吧。
老张是唯一一个允许进入方棠房间的人,再回白家,方棠变了不少,不爱说话,也不再笑了,连平时最喜欢吃的甜点和鸡肉也是吃几口就要吐出来,老张心疼啊,抱了狗蛋过来陪着他,以前方棠奶奶过世,他也有一段这样不吃不喝的日子,就是狗蛋陪着他,他才慢慢恢复了笑容。
老张劝他:“小棠啊,想开点,你本来底子就差,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方棠说:“那就死吧,死了,我就解脱了。”
老张垂下了头。
他把桌上冷透的鸡汤端了出去,一会儿,宋医生又过来为方棠检查身体。
他吃了吐,吐了吃,像个失去了灵魂的空壳,没人来看他的时候,他就抱着狗蛋坐在窗边数雪花,小时候,他最怕下雪,一下雪,没有厚衣服穿,只能生生挨冻,现在,他也能坐在温室当中,学着那些诗人一样透过窗户看雪,看云,顺便也看看这个世界究竟何时才会毁灭。
一日,狗蛋大概着了凉,它发着高烧,吐了一地的黄水。
方棠慌了,在房间里大喊大叫,老张匆匆赶来,问他出了什么事。
“狗蛋病了,有没有宠物医生,叫医生过来啊!”
老张为难地说:“小棠,你先别急,二少说了,有事得先等他过来,他批准了,才可以……”
方棠不管:“他过来狗蛋就他妈死了,张叔,你最疼狗蛋了,你帮我喊个医生吧,我求求你了!”
老张是个心软的,看到方棠和狗蛋这样,他也不忍心,可白家除了方棠,没人养宠物,他下了楼,想去问问宋医生行不行,刚到大厅,就遇上了庄舒羽。
庄舒羽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车祸后,他人变得颓废了不少,没了骄傲和自信,每次难过的时候,就会避开外人的眼睛,偷偷来白家看看白落言。
他对白落言的情感是复杂的,有数不尽的歉意,也有对他袒护方棠的怨怪,可他心里也清楚,那日,他被车子撞倒,他立刻就明白了是谁要对他下手,但他说不出口,也没有证据,即便说出来了,也是自取灭亡,那个人能毁他一次,就能毁他第二次,他能活下来,已属万幸。
他母亲一口咬定事情就是方棠做的,不过因为白家有意包庇才被放了出来,庄舒羽也有刻意借这个机会把脏水干脆泼到方棠身上,起码,他还能少一个眼中钉,可庄父却说,白家不会为一个低贱的货色毁了白庄两家的情谊,也根本没有那个必要,既然放出来了,那就说明人真的是清白的。
庄母气得哭了两天,庄父还说,看到方棠的时刻,他也觉得很奇怪,可能那孩子和舒羽太像了,他说没有的时候,他下意识就信了。
听了这句话,庄舒羽简直恨不得把方棠活活剐了。
老张和庄舒羽打过招呼,准备走,却被庄舒羽喊住:“你急匆匆的,怎么回事?”
庄舒羽知道老张曾是白军霆的人,可也眼睁睁看着他的胳膊肘拐向了方棠,这一点,他无法理解,也对这个老人莫名有了些厌恶,他的直觉告诉他,老张这么慌,一定和方棠有关,所以,他多问了句:“难道是那个小畜生死了?”
庄舒羽言语刻薄,老张忍不住回怼:“庄少,小棠是人,不是畜生,你要找二少,他在书房里,我有事,先走了。”
庄舒羽说:“不准走,只要是跟方棠有关的,不管他病了渴了还是瘾犯了,都不理,让他自生自灭吧,这是他欠我们庄家的,落言也会答应。”
老张懒得理他,想抬脚,庄舒羽忽然回头:“你要白大少亲自对你说吗?我说了不准管他的死活,你一个下人,话都不听了,留着干什么?”
老张急道:“小棠他……”
庄舒羽怕猫,他如果说了小棠的猫已经奄奄一息,庄舒羽听了,怕不是要拍手称快,哪里还会同意他找人来医。
“带我去落言房里。”庄舒羽命令。
老张想,这大概就是作为下人的悲哀。
他常常教导方棠,人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该肖想的,就不要去想,人生来有高低贵贱,有些人脚下踩着云呢,咱们这种泥土里的,就别去抗衡了。
可这会儿,他也体会到了一种不甘心。
老张握紧拳,忍着焦急,把庄舒羽快速地推向了书房。
白落言就在书房里。
他趴在书桌上,身侧尽是凌乱的卷宗。
庄舒羽让老张下去,自己摇着轮椅上前,他看到白落言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皱着眉,好像做了噩梦,深陷痛苦,难以自拔。
桌上有几个药瓶,庄舒羽记得这是白落言头痛症犯了才会吃的药,他近期又频频犯病了,是因为他吗?
他恨自己骗了他,明明和他兄长有染,还声称自己是个直男,和女生交往,却在宴会上让众人看尽了笑话,也险些毁了白庄两家的关系。
庄舒羽心痛起来,他也不想这样,可他斗不过白军霆,这次只是失去了一条腿,下次,他可能连见他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呼吸加快,而白落言听到动静,醒了过来。
他看着他,说:“你怎么来了。”
庄舒羽说:“我来看看你,刚才遇到了老张,他急匆匆的,大概是你的宠物又闹事了。”
白落言坐了起来,说:“他很久没闹事了,我去看看他。”
“不许去。”
庄舒羽眼神悲凉,“你为什么那么在乎他,你真的相信他没有害我?你把他关起来,是想保护他吧,落言,对不起,我是对你撒了谎,可我也是一念之差,我心里一直爱的人就是你,我怕我这次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白落言唇畔轻弯,说:“你没必要向我道歉,因为我也是那种一念之差就会和人上床的人。”
“好,好,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可以的,对吧?”
庄舒羽抱着末日狂欢的心态,挣扎着离开轮椅。
他扑进了白落言怀里,白落言也顺势接住了他。
书房的门还开着。
方棠站在了门口。
一个多月前,他在庭院里挂满灯泡,满心热切想给白落言一个惊喜,看见的是白落言抱着庄舒羽亲吻,今天,他因为狗蛋生病迫切地来到书房想向白落言求助,老张警告了他庄舒羽也在,可他顾不上,终于,他终于再一次见证了他们疯狂又热烈的爱。
与上次不同,这次,他们更急不可耐地相拥,偌大的书房成了他们情趣的舞台,那些卷宗全部飞舞到了地下,白落言紧紧搂住庄舒羽的腰,呼吸带着欲望,越来越深地吻他,庄舒羽仰着头,唇缝溢出轻喘,他的双手搭在白落言肩膀上,紧闭着眼,几乎忘情地回应着。
白落言似乎已经忘记了庄舒羽和白军霆的事,相吻间,他的手也熟练地扒开了庄舒羽的外衣。
方棠连呼吸都停了。
嫉妒?不,他没那个资格,他只觉得荒诞,可笑,可悲,可怜。
方棠白着脸颊,心如刀绞,无尽的鲜血在他血管中涌动,澎湃,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他的皮肤,让他整个人彻底爆裂。
可他明明痛得快要死了,也嫉妒得快要死了。
原来进监狱还不是尽头,白落言对他的折磨,是无穷无尽的。
方棠几乎站不住,他抠住墙沿,只用一双痛到极致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们,壮烈凄凄,神情悲然。
他耳边只有他们的喘息,让人脸红心跳,就像每一次,他和白落言在床上时一样。
书房内,白落言离开庄舒羽的嘴唇,药效使他的意识变得模糊,他轻咬着庄舒羽的耳垂,动情地喊着:“小棠……”
庄舒羽睁眼,狠狠一怔。
“小棠……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
情火骤然降至冰点。
庄舒羽猛地推开他。
他难以置信,几乎是咆哮着大喊:“你叫我什么!”
白落言似有所感,瞬间睁开了意乱情迷的双眼。
他朝大门看过去,正好看到了方棠失去血色的脸。
方棠单手垂在一侧,握成一个没有杀伤力的拳头,他的眼神,空洞,茫然,曾经燃烧的火焰冷却了,消失了,他的血液一凉再凉,终于到了凝固的时刻,他转身想走,忽然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小棠?”
白落言追了出去,方棠想站起来,可呼吸越来越急,他全身冒着虚汗,嘴唇成了贴近皮肤的白。
白落言抱住他,发现他身体冷得惊人,方棠如扯到了神经一般,在他怀中痉挛,嘴越张越大却呼吸不到空气,他痛苦地蜷缩着,心脏像被绞碎了,胸腔只剩一个永远填不满的血洞,大片鲜血翻涌着,让他痛不欲生。
他受不住这莫大的痛楚,每一声都像从喉咙中撕扯出来:“滚……你滚!”
“小棠,你怎么了,别怕,我马上叫宋医生过来,别怕。”
方棠嘶吼:“我叫你滚!”
他越喊,肺里的空气越少,呼吸也就越急促,这时候,宋医生过来了,一看这个情况,立刻喊:“准备纸袋,他呼吸过度了,这时候别去刺激他,让他先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