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错了
老张回来得很快。
他把方棠的东西摆在地上,不多,就一个铁盒子,一个黑皮笔记本,还有一本相册。
东西没什么特别,尤其那个铁盒,已经生了锈,像是存放了很多年。
白落言拖着身子过去,把笔记本一页页翻开。
上面是方棠用钢笔写下的字迹,有点丑,但十分用力,他记录着在白家的生活,点点滴滴,像小学生写日记那样,年月日期,整齐规范。
最开始,他每页都写着今天吃了什么,报菜名似的,生怕漏掉一样。
白落言看得笑了起来,继续往后翻,菜名报够了,他又开始记账,白落言时常给他零花钱,这些钱,他不仅存着,还记了下来,每次出去用了多少,也在本子上认认真真地列着。
虽然在白家的日子衣食无忧,可方棠还是保留着以前的习惯,除了必要的支出,其余时候,他都节约得不行,连布置庭院用的灯泡花了多少,他也仔细地记下了。
再往后,就没有字了。
白落言一连翻了几页,都是空白。
最后一页,只有潦草的一句话。
对不起,狗蛋。
白落言心被攥紧。
苍白的一页纸,留下的就这么简短几个字。
方棠似乎哭了,句号旁边印下了明显的泪痕,皱了些。
厚重的日记本,他没一个字是留给他的。
白落言又打开了相册。
相册里是狗蛋和老张。
狗蛋睡觉的样子,吃饭的样子,跳高的样子,爬树没爬好,掉下来的样子。
老张剪花枝的样子,泡咖啡的样子,指点佣人时的样子,疲惫时,在石凳上小憩一下的样子。
他真的很喜欢老张和狗蛋。
白落言喉头泛涩,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忽然看到了自己的照片。
是他睡觉时方棠偷拍的,白落言记不得具体是哪个时候了,方棠拍了他,把照片打印出来,加了彩色的边框,旁边还用红色马克笔涂满了一颗心,就像他在蛋糕上涂小人儿一样,幼稚可笑。
他写着,最喜欢言言了。
最喜欢言言了。
五年前,他才这么叫他。
老张看白落言脸色渐白,说:“我不是存心窥探小棠的隐私,我只是替他整理东西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我猜小棠这么珍惜,里面一定有关于你的痕迹,现在小棠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你……了解一下他的心情吧。”
白落言最后打开了铁盒子。
初见方棠,他就是钻进小破屋里宝贝似的把这个盒子捧在手里,这几年,他也多次看到方棠藏在房间里对着盒子发呆,他好奇心不重,从没问过他里面装的是什么,这会儿打开了,他才看清楚,原来里面装的,竟是这些年方棠一张张攒下来的糖纸。
干净齐整,晶莹剔透,发着甜香,每一叠都厚厚的,白落言把它们拿出来,看到了摞在最底下的那一层。
蓦地,周遭的声音他再也听不见了。
他颤抖地伸出手,把那一层年岁久远的糖纸握在了掌心。
“少爷?”
老张眼看着白落言神情惨然,他握着那些糖纸,像跌入了无尽的深渊,浑身抖个不停,仿佛害了癫疾。
他犹如置身汪洋大海,风暴来临,船身失了平衡,左摇右摆,就要将他彻底吞没。
“少爷,你怎么了?少爷!?”
白落言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的模样像极了之前的方棠,老张吓坏了,匆匆忙忙叫来了医生,并把随身带着的纸袋拿了出来。
“少爷,慢慢呼吸,来,对着纸袋呼吸,冷静些,不要急……”
老张急出了泪,他怎么忘了白落言也是个病人,他不该刺激他的,这时候,医生过来了,把白落言扶到床上,一针镇静剂下去,人才终于缓了过来。
医生想把他手心的东西拿出来,他却不肯松手,仿佛那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白落言微微张着嘴,他想说话,可喉咙里发出的,只有一丝丝的气音。
他头疼难忍,一些封存的记忆破开大脑,裂出满地血浆。
那一年,阳光正好。
“你在做什么?”他问。
大树下,小孩挖着脏兮兮的土,旁边放着铁盒,说:“我把糖纸攒起来,埋土里,到了春天,就有很多草莓糖可以吃啦!”
他说:“又没几张,长也长不了多少,多累。”
“现在少,以后就多了。”小孩说,“你每次帮我抢糖不容易,现在他们都不敢欺负我了,我舍不得丢了这些糖纸,想隔一段时间就存一点,慢慢,我就变成大富翁了。”
小孩咧开掉了颗牙的嘴,说:“成了富翁,我就天天有肉吃,就可以养你了。”
他说:“我不需要你养,你养好自己就对了,你是我们所有人里最瘦的,院长都说,你不好找人家。”
小孩懵了,眨着眼说:“那……那咋办?要不盐盐,你找到人家了,也介绍下我呗?看他们愿不愿意领养俩?”
盐盐。
白落言指骨动了动。
你叫啥名字,你是新来的吗,你怎么不爱说话啊,烧饼分你块,你别不理我啊。
你没名字啊?正好,我也没名字,院长说我喜欢吃糖,就叫我小棠,不过是海棠花那个棠,你也可以叫院长帮你取一个,或者,你自己给自己取一个?
不想取啊,没关系,我给你取,我喜欢甜的,那你就喜欢咸的吧,不过叫小咸不好听,嗯……叫盐盐,可以不?
盐盐!别怕,我找到你了!
你怎么样,挥个手看看!
白落言蜷缩着身子,手掌握拳抵在心脏处,痛得无以复加,不可言喻。
一场大火,烧断了白落言的记忆,那火起得莫名,燃烧时是在深夜,孤儿院地处偏僻,所有人来不及报警就被火海吞噬,连院长也未能幸免于难。
白落言的房间塌了,一块重物狠狠砸到了他的头,他意识不清,被埋在了废墟底下,不知煎熬了多久,才被那双血淋淋的手带回了光明。
他还记得那小孩的脸,他说着盐盐不怕,然后对他露出了笑容,小孩扶着他走,可就在这个时候来了几个黑衣人,他们强行带走了白落言,白落言脱水昏迷了过去,醒时,他已经身处白家,展开了噩梦。
他完全忘了孤儿院的回忆,也完全忘了,那场大火是因他而起。
为了消除他这个白家隐患,白军霆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密。
尽管那时候,白军霆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魔鬼,从来无关年龄。
白落言凄凄地笑,此时此刻,他终于切身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肝肠寸断,追悔莫及。
这几年,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为了报复白家,让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腥,他带回了方棠,一面享受他明显的爱意,一面又攥紧他的心不断折辱,欺凌,他告诉自己,他有爱的人,那个人是庄舒羽,他对他一见钟情,可以说疯狂迷恋,有了珠玉在前,他怎么能看上方棠这颗砂砾。
长得再像也不行,为他付出再多也不行,替身就要有替身的本分,白落言这么想着,于是心安理得地刺伤他,轻视他,可又忍不住想疼他,想在他哭的时候抱一抱他,这种分裂的情感让他几乎不知所措,最后愈演愈烈,纠缠不休,终于让他尝到了苦果。
他爱庄舒羽,却也从未想过为他忠诚,爱与性,他从来没去分辨两者间的区别,或者,他又从来都是把两者分开来看的,所以,他有过很多人,可没有一个能真正意义上地让他感到满足。
爱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从来不懂那究竟是什么,谁能保证一辈子只对一个人有感觉,他可以因为一个眼神,一句撩拨的话语,就展开一个肆意的夜晚,可是发泄过后,他仍会想念庄舒羽,看到他便欢喜,想到他便安心,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是他黑暗时光里唯一的救赎,可他为什么那么爱,他爱庄舒羽哪一点。
面对庄舒羽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脑袋里只有一片模糊,不像方棠,或哭或笑都那么随性恣意,鲜活明亮,具体到他即使想抹也抹不去。
对了,他爱庄舒羽的脸,这么多年,他收集每一个像庄舒羽的人,都是为了那张脸,因为他一开始看到的人就是庄舒羽,哪怕后来遇到了方棠,哪怕后来,对方棠的心痛已经深刻入骨,所有的不舍和愧疚都要从每个细胞里溢出来,他依然催眠自己,他爱的是庄舒羽。
不是庄舒羽就不行,哪怕他早就知道了庄舒羽和白军霆的关系,哪怕是他亲手抛出了桃色视频,让庄舒羽身败名裂,哪怕庄舒羽在他眼前受伤,他明明一点也不心疼,却还是偏执地告诉自己,他爱庄舒羽。
为了证明这份畸形的爱,他把方棠像垃圾似的丢出去,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狠,他虽然派人保护着他,却把方棠逼得绝望痛苦,最后,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为什么。
他以为方棠在他身边就好了,一切就能模棱两可地过下去,可方棠说得对,坏事干多了,人会有报应的,如今,他的报应来了,而他,被击溃到体无完肤。
他不敢去想方棠每次被他抛弃时的心情,不敢去想方棠割破脸颊时的疼痛,不敢去想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把那些糖纸一张张地攒了起来,更不敢去想,方棠就是曾经把他从废墟里挖出来的那个小孩。
挖得满手鲜血,却还在对着他笑。
多么讽刺。
他狠狠践踏,狠狠伤害着的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藏在他潜意识中,最让他难忘的人。
他忘了那段记忆,却记住了他的脸,然后在一次次头痛中愈发模糊,直到他遇见了庄舒羽,面容对应,他那颗心才热切地跳动了起来。
可是,一切都错得太离谱了。
太离谱了。
白落言手里的糖纸一张张落了下去。
那是孤儿院以前每日都会发的草莓糖的糖纸,每一张,他都印象深刻。
他怎么会忘了,怎么能忘了。
他已经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他爱方棠。
不知道从哪个瞬间开始,骂人的方棠,高兴的方棠,搂着他脖子喊他言言的方棠,吃东西时狼吞虎咽的方棠,朝他咆哮着挥拳的方棠,还有,哭着说爱他的方棠,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就算没有过去那段回忆,他也一样爱上他了,真的爱,很爱,特别爱,爱到撕心裂肺,恨不得立刻死了去陪他,爱到听着他哭他就犯病,爱到渴望到了极致,便恐惧不安,又一次次把他推开。
他无法接受他爱方棠,因为爱在白家是个禁忌,爱的下场就是,方棠会像小猫,妹妹,和母亲那样,成为白军霆残杀的目标,他吃下小猫后有了阴影,所以一直逃避着,用伤害的方式来麻痹,来让自己少受些痛苦。
说白了,他只是想自我保护,因为他自私到了极点,才会一面爱一个人,一面又把那个人刺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他不值得被原谅,也没有资格到小棠面前忏悔。
小棠,小棠。
白落言难以呼吸,窗外又下起了雪,一切悲凉得让人想哭都哭不出来。
原来命运才是掌控一切的幕后黑手,它张着血盆大口,随时打算吞噬小看了它的人,让他们一个个为此买单,付出惨痛的代价。
房间门被推开。
庄舒羽摇着轮椅进来,他到白落言身旁,担忧地问,“落言,你怎么了?”
白落言眼睫颤动,没有睁开。
“落言?”
庄舒羽握住他冰凉的手。
白落言终于侧过头,缓缓地睁开了眼。
庄舒羽心头一震。
白落言看他极深,他抬起胳膊,想去触碰庄舒羽的脸,嘴唇微动间,他的声音也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十分沙哑。
“小棠,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
“你看你,明明离我这么近,但就是让我找不到你,我都急死了……”
庄舒羽的脸僵住。
“我一直都在找你啊,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小棠,对不起,我错了,真的错了,我认错了人,还一直伤害你,你回来吧,我再也不气你了,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回来……”
白落言哽咽了,眼泪顺着眼角滑下。
“别丢下我,小棠……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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