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吗?
伊芙缓缓抬头,涣散的瞳孔映着温莱的面容。
那些不曾体验的人生,与糟烂的现实搅在一起,真真假假,无法分辨。她好像失去了很多,又好像生活本应如此。
伊芙反问:“你呢,你恨我吗?”
这问话来得莫名其妙。如果温莱没有预先知晓原着剧情,恐怕只会觉得茫然可笑。
但温莱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感受过了。
她答道:“我不恨你。”
我只是,一直无法喜欢你。
没有伊芙,兰因切特也会收割卡特家族的权势与财富。早在幼年时期,阴谋的种子就被埋下。
没有伊芙,斯特莱尔也会对温莱施暴,以此羞辱整个西捷。
恋爱的故事并不会在现实中占据多少分量。伊芙之于温莱,之于卡特家族,只是覆灭的催化剂罢了。
可是温莱无法忘记暴雨夜葬身峡谷的兄长。无法忘记举起剑刃奔赴死亡的玛姬。无法忘记……服下毒药的自己。
“你骗人。”
伊芙突然激动起来,“你骗人!如果不恨我,为什么抢走利奥?为什么不让我吸食迷情藤花粉?为什么让人跟踪我,每时每刻!你就是恨我,恨不得抢走我的一切,然后杀了我!”
旁听的魔鬼发出奇怪的笑声。
温莱没有计较伊芙的措辞。伊芙现在分不清剧情和现实,她也无意撇清关系。
“我不恨你。”
她再次重复。
“骗人,骗人……”
伊芙呜咽着,“你明明知道我在克里斯这里,明明派了人盯着我,却从未想过救我出去……”
温莱抿唇。漂亮的蓝眼睛满是阴霾。
“我不知道你和克里斯在一起。今天之前,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伊芙扯嘴角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你明明一直盯着我。”
“一直一直……”
从入学到现在。
从参加下午茶聚会的那一天起。
完美无缺的温莱小姐,在格尔塔学院拥有尊贵地位的温莱小姐,总是噙着淡淡的笑容,用一种淡漠而又奇怪的眼神审视着这个后辈。
很多时候,伊芙都感觉自己像一块摆在解剖台上的肉。纹理,血管,全都被剖析开来,仔细察验。
……
温莱生出淡淡的惊讶感。
她以前没留意过伊芙的心理活动,因为伊芙总是表现得过于笨拙。可是,这个漂泊多年的少女,其实对旁人的视线很敏感。
“嗯。”
温莱声音有点疲倦。
“明明一直盯着你,却没有及时了解你举止异样的原因,是我的错。”
柔和的音色,掺着沙哑的涩。
这么说话,很容易让人产生被呵护的错觉。
伊芙沉默一瞬,突然再次激动起来,胡乱挥舞着手里的冰锥:“骗子!你恨我害死了你,所以才来报复我!把我逼到这种境地,现在装什么假惺惺的好人啊?就好像你是我的朋友一样——”
噗嗤。
尖锐的冰锥扎进了温莱的左手心。鲜血滴滴答答,淌过腕骨缠绕的黑雾,流至白皙肘弯。
费查斯特斯正看热闹,不防沾到了温莱的血,身体倏然后撤。
它剧烈喘息着,捂住扭曲的面庞,巨蟒般的身躯重重敲打地毯。
「该死的,这是什么?巴托伊修德果然对你的身体做了手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条阴险的疯狗!」
它退后一段距离,愤怒地破坏屋内的家具,然而却不敢再接近温莱半分。
失去了束缚,温莱跪倒在地。
她不知道巴托伊修德做过什么。那个分身的“进食”,使她的身体更柔韧,也更容易获得快感。除此之外,也许它在她的血液里加了点儿什么特殊成分?
平心而论,这种不知情的秘密,并不会让温莱高兴。
但她也知道,魔鬼都是狡诈的,甚至满口谎话的。
比如费查斯特斯,即便拉着温莱体验伊芙的记忆,也要刻意隐瞒一些过往的讯息。
明明拥有人类无可匹敌的力量,却不直接杀死温莱,而是选择怂恿和辱骂的方式,逼迫她去死。
——它根本不能杀她。
它的嚣张,它的狂妄,都只是虚假的伪装。
自然,它也不清楚“原着”的存在。虽然表现得仿佛无所不知,可它的言辞始终是模糊的,更像是从伊芙口中听来了只言片语,自顾自地拼凑成歪歪扭扭的猜想。
它甚至没有翻检伊芙记忆的能力。
仔细想来,那些恰到好处的报幕声,并不需要准确的时间节点。费查斯特斯只需要将温莱拖进伊芙的记忆,然后反反复复中断连接,说些滑稽的结语,就能让人以为它掌控了一切。
如果它真的知道这世界是一本书,它会如此镇定吗?
不。
怎么可能。
费查斯特斯想要杀死温莱。
费查斯特斯无法亲自杀死温莱。
这才是事实。
至于为什么要折腾着谋害温莱的性命,大概……和巴托伊修德有关吧?
无论如何,温莱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
她五指合拢,忍耐着钻心的疼痛,握紧尖锥。
“我的确不是你的朋友。”
她望着情绪混乱的伊芙,从眼睛到嘴角。“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朋友。”
这句话异常平静。平静,而又残酷。
鲜红的液体,悄无声息融入地毯。
伊芙手抖个不停。想抽回伤人的利器,但这玩意儿死死嵌在温莱掌心里,扯都扯不动。
“哈,我就知道……”
伊芙似哭似笑,泪水滑进嘴唇。
温莱问:“你希望我做你的朋友吗?”
话音入耳,伊芙的胸口剧烈起伏几下。
“我不……”
“我从未用对等的眼光看待你。”温莱打断伊芙。她的情绪很平静,像苍凉冰冷的海。过往的画面携着白浪汹涌而至,又缓缓退却,只在心底留下浅淡的湿痕。
“我防备你,观察你,又试图控制你。”温莱说,“在你看来,我应当是个很傲慢的人,而且时时刻刻对你产生威胁。可是我没有想过伤害你。”
卡特兄妹有着同样冷淡又柔软的性格。
是春日的冰,夏夜的风,深冬落在水仙花瓣上的雪。
在原着中,这种性格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而现实里,他们还是习惯性地寻求温和的方式,试图用最小的代价改写命运。
这习惯……
其实是很天真的。
只是现在的温莱,还没有切实领悟这个道理。
她陪着伊芙的记忆走过漫长的春夏秋冬,无意挑剔彼此的缺点与不足。
伊芙已经快要碎掉了。
碎得七零八落。
而她还好好的。
所以,她问:“从今天起,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婚约已经解除了。兰因切特囿于咒语,不会伤害卡特家族。犯下罪行的斯特莱尔,迟早会付出血的代价。
玛姬好好活着。哥哥也很安全。书里的悲剧消失了,未来的路还需要一步一步走。
“来试试另一种活法吧。”温莱声音轻浅,“丢掉虚假的爱情魔力,真真正正的活下去。”
“——你已经不是流浪的孩子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温莱并不知道,伊芙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她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伊芙真正的渴望,可是,她不明白这种渴望的深浅。
伊芙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像是害了热病。丢掉冰锥,捂住脸,张着嘴巴嚎啕大哭。
仿佛一个迷路多年的孩童,终于找到了归家的路途。
曾经,在冰冷的月夜里,伊芙召唤了魔鬼。
它问她,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魔鬼擅自施加了魅惑的法术,但这并不是伊芙真正想要的东西。
当她坐在洁白的餐桌前,与诸位骑士团少女聊天喝茶;当她行走在佩罗家族的庄园,遥望着温莱和玛姬肩并肩的背影。
她想要……
得到更正常、更真实的爱。
亲情,友情,爱情。
什么都好。
温莱知晓了伊芙的一切秘密。
温莱想要和伊芙做朋友。
真好啊。
真好……
伊芙的哭泣声渐渐低落下去。
她抓住破碎的裙子,往身上套,边套边说话:“温莱,我……”
“我”什么,后面的话,再也听不到了。
一只扭曲丑陋的胳膊伸过来,在伊芙的胸口抓了一下。晕红的光团自体内牵引而出,落进了费查斯特斯裂开的肚腹。
咔嚓咔嚓,咕嘟咕嘟。
这只魔鬼吃得心满意足,尾巴都扭成快乐的弧度。
而伊芙,睁着空洞的眼眸,猝然摔倒。
她扑进了温莱的怀里。沾着湿意的褐色长发像冰冷的海藻,缠住温莱的身躯。
“……伊芙?”
温莱摸不出伊芙的体温。
身后的魔鬼叽叽咕咕地笑起来,笑得格外舒畅:「那只是具空壳——契约结束,她已经死啦,灵魂都被我吃掉了,你感觉不出来吗?啊啊,真是美味,力气总算恢复了一点儿……」
温莱想起来,费查斯特斯曾对伊芙说过,“当你的欲望得到满足,我将取走你的灵魂”。
伊芙许的愿望,是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可她真实的欲望,浅薄得可怕。
只是听见温莱所说的话,就感到了满足。
就只是……
这么一点点的,欲望罢了。
温莱抱着没有呼吸的少女。
她陷入短暂的迷茫,这迷茫使得她感官迟钝,无法思考。有什么东西从破碎的衣裙间滚落下来,闪烁暗黄光芒,然后被魔鬼捡走。
「虽然你没有死亡,但你催化了我的食粮。」费查斯特斯餍足地舔舔唇角,眯起恶意的眼睛。「再会,圣女小姐。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回礼,你可得好、好、接受——」
嘭——!
巨蟒身躯撞碎墙壁,楼下挣扎的仆从惊惧抬头。
许多人看见,长着犄角的蛇身怪物从红房子里飞了出来,大笑着化作雾气,消散在空中。而卡特家的千金坐在墙壁破洞后,怀里抱着面容模糊的少女。
“魔鬼……”
不知是谁惊恐出声。
“是魔鬼!魔鬼出现了!”
公爵府内,卡特夫人捏着剪刀,修剪她心爱的香根鸢尾。也不知怎么回事,心头莫名掠过一阵阴寒的恐惧。
咔嚓。
不听使唤的手,剪落了开得最好的花串。
与此同时,有东西自虚空落下,碾过淡紫色的花瓣,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卡特夫人低头。
一枚黄色的晶石躺在泥地里,流动着浑浊暗沉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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