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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鱼龙舞洞庭(1)圣驾至,战鼓开(1 / 1)

山路盘踞,两旁的是连绵不断肥沃的梯田,小路上十几匹马缓缓走着,后面五辆大车驮着沉甸甸的货物,前夜下了场小雨,道路泥泞,马腿车轮上全是污泥。

一行人像是押送的商旅。

行过几重山湾,梯田变成广袤的平原,田垄一望无垠,四野倒禾洼隆,污水横流,触目尽是狼藉。

打头的一个月白长袍的不由诧异:“前面两个镇子俱是田肥地沃,稻谷飘香,怎地越往东走,像是遭了洪水,昨夜那雨,委实不成气候啊。”

中间那人身着雪白长袍,眉峰线条刚毅,弥望四野,不发一语,攥着马缰的手上一个绿玉扳指,气韵温润,眉峰难掩威严。

旁边一个褐色衣衫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腰边挎着带鞘长刀,另外十几骑皆是青年面貌,骁勇矫健,目光警戒,细观队列森严,每个之间的距离一丝不苟,将雪白袍子的人围在中间,一只手始终搁在刀柄上,腕上系着鹿皮护腕。褐色衣衫的颔首说:“主子还是不要往前走了,离得大驾太远恐有不测,咱们已行了六十多里,再走,天黑之前怕追不上大驾。”

月白长袍的也说:“弟也心慌的厉害,虽说避开了耳目,但难保没有刺客尾随,求您三思。”

雪白长袍的人眉峰一紧,两人不敢再说话。

马蹄停滞不前。

忽见前方一个布衣罗裙的妇人携着一对总角稚子蹒跚而来,背着个缀补丁的大包袱,深一脚浅一脚,走的十分辛苦,月白袍子的勒马上前,妇人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两个孩儿,月白袍子的说:“大嫂莫怕,吾等只是过路的客商,因淮南道全线戒严,才不得不走山间小路,敢问此处可是遭了洪灾?是否伤了人命?官府可有赈灾?”

那妇人呜咽一声恸哭起来,涕泪交加地道:“贵人不要往前走了,前头十几个镇子全淹了,冲了四十来个村庄,遍地是饥荒,官老爷体恤,设了粥棚和临时宿寄,活着的都去领口粮了。”

月白袍子的道:“前夜的雨你们这里下的很大吗?”

妇人啜泣道:“贵人有所不知,却不是前夜的雨,乃是十几天前,官府的衙差说有神人算出上游的沙河会有河神发怒,大水降临,要下游的人全部避到官府设的安置所,小老百姓的不知所以,有的信了便收拾财物搬了,有的不信便留下来,小妇人的夫君也不信,那夜果然大水滔天,我们一家人本来跑了出来,当家的忽然想起自家的耕牛还在圈里,那牛是命根子,便折了回去,再也没出来,小妇人眼见着屋子被冲塌,水浪有两米高,成了平地,水退了之后,小妇人一直在原地挖,挖了这十几天也也没找到人和牛的半点影子,这才带着孩儿去安置所。”

月白袍子的似明白了什么,拱手一个礼,对着后面的人招了招手指,其中一个骑马的年轻人走过来,从怀中拿出一个蓝色荷包,递到妇人手中。那荷包布料朴素,分量却是沉甸甸的,月白袍子的说:“鄙人做些小生意,小有家产,不忍见大嫂苦境,这些赠与你重新买房置地,聊表心意,就当小生行善积德。”

妇人一时感动就要跪下,月白袍子连忙摆手阻止,妇人哭着说好人,菩萨保佑,月白袍子的嘱咐她:“你妇人稚子,出去切莫露财,谨防引祸上身。”

妇人连连点头,将钱袋牢牢塞进包袱,生怕反悔似的,擦干泪,紧走慢走带着孩儿远去。

月白袍子的信马归队,表情沉痛。

一行人踯躅原地,一动不敢动。

雪白袍子的望着四野,面上平静无澜,紧紧攥着马缰,眼底闪过寒芒,好久才说了一句:“是朕害了他们。”

这日下晌慕容槐在书房处理着公文,管家急奔进来报:“老爷,邢老爷来了。”

慕容槐眼皮骤跳,是祸躲不掉!

步入嘉熙堂,邢家父子已在茗茶,慕容槐笑迎迎走进来:“秉瓒老弟,别来无恙否。”邢全上来亲热地挽住手:“鼎言老哥哥,可想煞兄弟了!”

慕容槐拱手:“听闻你已晋升为蜀王,恭喜恭喜!乃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尊荣无限。”

邢全连连自谦:“不敢不敢,吾几斤几两老哥哥还不清楚吗,小弟唯兄长是从。”邢家两子也起来行礼请安,慕容槐又询问了长女和女婿的近况,邢全皆说安好。

一时坐下闲话了一会儿,邢全递了个眼色给邢胤辉,见状和仆从一起退了出去,远远屏退附近十丈以外的人。

厅中,邢全放下茶盏,开始了:“老哥哥,咱们是一家人,一辈子的兄弟,不说隔心话,朝堂上前脚死了人,小皇帝后脚还有兴致来南巡,怕是没憋什么好心,死的都是他的心腹,触怒了他的底线,报仇来的,我们要早做打算才是。”

慕容槐指尖婆娑着茶盏上的热度,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多想了,天底下哪有这样报仇的,把自己送进腹地,我瞧着就是一时心血上头,效法隋炀帝罢了,他登基这几年,大修河渠,改革官制,严修大统律,近来又在闹什么科举改制,处处以隋炀帝为范,太平盛世,声色豪奢,咱们为人臣子的自然效从。”

邢全道:“既如此咱们何不做了李唐,来他个改朝换代,他赵家算个什么东西啊,草莽出身,凭什么坐拥天下!”

慕容槐却笑了,好似听了个幼稚的儿话,笑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贤弟这是酒话,咱们手里才多少兵马,这淮南和剑南有三万守备军驻扎,兵符也不全在我们手中,那河东河西京州三地加起来二十余万,咱们旗还没立稳,就被剿灭了,为兄今年六十有二,垂垂老矣,牙都掉了两颗,想过几年太平安逸日子,然后风风光光进棺材。现下有儿女饶膝,子孙满堂,于愿足矣,贤弟可莫要嚇我了。”

邢全眼角露出了不悦:“哥哥一代豪杰,竟这般胆小如鼠,从来大业哪个不是淌着血杀出来的,富贵险中求,哥哥委实令兄弟失望。”

慕容槐仍笑:“贤弟言重了,吾就是一介书生,读读道经,习习古史,侍花弄草,钓鱼喂鸟,岂弟君子,干禄岂弟1,那刀尖子上舔血的买卖,实实做不来的。”

邢全也笑了一声,眼中闪过阴鸷:“哥哥想求平安,人家未必成全,据我这几年观察,赵禝这个人,虽年轻,绝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心智远在先帝之上,裴严和傅正杰两只老虎,盘踞中京多年,势焰熏天,突然一夕之间,一个死的不明不白,一个无声无息就倒了,这是骄敌之策吧,做给我们看的,为了让吾等轻敌,他此次来,是带着刀来的,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哥哥竟还做着安逸梦,你不提刀,等着当砧板上的肉吧。”

慕容槐默默啜一口茶,好久才道:“孤掌难鸣,只要贤弟不坑害为兄,就成不了刀板上的脔脍,兄长也劝你一句,以桀诈尧,譬如以卵击石,以指挠沸,入焉焦没耳2。咱们祖业起艰,莫要走上不归路,连累后世子孙不得超生。”

邢全面色完全阴沉起来,冷笑道:“淮南和剑南的守备军还用的着兵符么?此次襄王也来了,这一龙一虎,是孤注一掷来吃我们的,他想离间我们,哼,打错算盘了,天上掉下来的机遇啊,有了这两个人在手中为质,中京空虚,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仗想怎么打怎么打,为弟把厉害都说了,是合盟还是操戈,哥哥好好斟酌斟酌罢。”

语罢,起身抖动衣袍,健步迈出门。

慕容槐坐在原位,半晌没有动。

当年和他一起敕封的还有前街弄堂铁匠铺的邢家两兄弟,一门双爵,是所有功勋中最显赫的,话说父亲临走时叫上了铁匠“邢金疙瘩”,此人自会走路就在锻铁,打了三十几年,对制作刀剑斧钺颇有心得,父亲与之有几分交情,便说动一道去投谒。

邢金疙瘩大字不识,张飞一般的长相,对匡扶天下没什么概念,但建功立业还是动心的,兴许打出个金马玉堂来,邢家岂不从此上了天,捞个官老爷当当。

彼时那位传说中的大英雄赵爷方兴未艾,既要投名状,这名字自然得改了,谁知邢金疙瘩死活不肯,说名字是爹娘给起的,命里缺金,金子主财富,铁里头打出金,死了也不能改。父亲无奈,只好选了个“铎”字,铎:金属也,费了半天唾沫才解释明白,邢金疙瘩从此有了响当当的大名,邢铎,又取了表字,金泽,一听带了金,邢金疙瘩乐呵起来。

军中不是绺子就是土匪农户出身的,打仗生猛,通晓文墨的没几个,有时遇上排兵布阵耍计谋的,屡屡吃亏,招来几个书生也是沽名钓誉,沙盘上口若悬河,全是纸上谈兵,把战阵往偏路上带,损兵折将,赵爷吃了几次败仗,盛怒之下全拉下去摘了脑袋,一时军中皆成了瞪眼瞎,被敌军笑作文盲草寇,正求贤若渴,一听说父亲中过进士,又仪表堂堂语出不凡,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登时当成了宝,拜为军师,邢家这个大老粗倒一时受了冷落,只封了个上校尉,赵爷得了军师如刘备得了诸葛亮,横扫千军,没一两年便逐鹿天下。邢金疙瘩当了一年上校尉,手艺无用武之地,心中郁闷,赵爷日常使惯了马刀,有一天大约战况太激烈砍得卷了刃,军师心知这是机会,拿起那把滴着血的马刀送到邢铁匠手中,这厢多日不锻正技痒的很,一顿叮叮当当火星四溅,刀刃子光亮如新,更奇的是,不知在里头加了什么,变得削铁如泥,伐石头如破瓜,还不破刃,赵爷惊讶极了,当即封了一个将军。

此后,军中所有兵器皆被改造,战场上杀人如切豆腐,直让敌军以为施了巫术,吓得闻风丧胆,赵爷不禁越发刮目相看起来,这一文一武,若虎添翼。又缘自己是个粗人,军师说话文绉绉的,整天嘴上挂着什么忠孝节义,轻杀戮,重降服,听得耳朵起茧,渐渐不大情孚意合,便和这位邢铁匠热络起来,喝了几回酒,愈发脾气相投,惊讶地发现两人长得几分神似,这下更亲如兄弟一般,放到身边做了护卫,形影不离。

就在打川蜀那一年,兵分两路攻武威,赵爷和军师分开,且战且胜,一时杀红了眼,没有按着原部署会师,冒进追逐,中了埋伏,被困在一个小镇上,夜里敌军杀进了营帐,眼看要被俘,邢铁匠私下叫赵爷一声大哥,此时义气充斥了胆魄,挺身而出,和赵爷换了铠甲,自己提起马刀冲出去血拼,掩护赵爷从悬崖撤退。

赵爷顺利脱险,回到大军才知道,邢铁匠被当成他,乱刀剁成了五十四块,连着头颅挂在城墙上,被一群鹰给叼干净了。

邢铁匠死的时候还未开国,军中遣了一对将卒来送讣闻,邢母当即哭天抢地,到慕容家来寻衅,又摔又砸,薅下母亲一绺头发,坐在门口捶腿哭唱,让赔她的汉子。

母亲无奈,看着寡妇孤儿确实可怜,将父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的黄釉竹林七贤笔筒拿出来,邢母典当了一笔银子,这才作罢。

是以,邢家功劳最大,一门双侯爵,赏赐最多,封地也最广,进了京才知道,父亲虽说马革裹尸,与一众兵士葬在了一起,无法辨认骨殖,可好歹保住了全尸。当日朝廷论功行赏,追封者为大,四十一个侯爵,只有十二个万户侯,八个赐旌节和封邑,秩禄同比郡王,余者皆是千户侯,无封邑和符节,赐的花犀带,惟慕容和邢三人赐了玉带,因还有救驾之功。据说皇帝本来要封几个异姓王,要履行当初和兄弟们共享天下的誓言,被文官集团死谏活谏拦住了,僵持了些时日,还罢黜了好几个学士,这些文人有的是前朝遗臣,有的是诸侯归降过来的,皇帝不大看得上他们。

话说那日奉使进家宣旨的时候还闹了一场大笑话,仪卫进了院门,邢家两兄弟正光着膀子围着油布热火朝天地忙活,汗流浃背,一个在就火打锻,一个在打着瞌睡拉风箱,邢老大二十来岁,老二刚满十五,哥俩正闲话,打完这一批攒下银子,寻个媒婆给老二说个媳妇,巷子口的马倌闺女不错,屁股大,好生养的,老二撇嘴,那罗圈腿的三寸丁,还是给哥哥做续弦,邢老大感慨,自己已妨死两个,大概天生的鳏夫命,不娶了,没得白花钱。长年的烟熏火燎,再加上这日的炭灰汗抹,两人面如黑熊,仅牙齿和眼珠可以辩出是人脸,把宣旨太监吓了一大跳。

光着膀子接旨委实不敬,让他们去穿上衣服,整理面容。

验明正身的时候问他们:“可是邢铎公金泽的家眷?两位尊驾可是长子邢铁柱和次子邢铁蛋?”

两兄弟听懵了,老大说:“俺爹叫邢金疙瘩,就是金疙瘩那个金疙瘩。”

宣旨太监一脑门黑线。

又看地下跪的两个光棍,问他们:“铎公夫人聂氏呢?”

老二勉强读了几天私塾,识了几个字,挺着脖子道:“我娘上月痢疾去世了,埋了。”

宣旨太监叹:“没福分的......”当作死后追封吧。

读完了圣旨,一个听的一头雾水,一个似懂非懂,耳边全是黄金白银啥啥的,老大不由问:“敢问大人,可是朝廷拿钱赔我爹命来的?其他的,小的不识字,没听懂啊。”

宣旨太监险些一头栽到地。

喝了口茶才缓过来,对他们说:“你们如今都是朝廷命官了,禄爵公侯,食邑万户,领兵督统,全权调度,一个是镇南候,一个是定西候,白玉为堂金为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两兄弟这才喜悦起来,念及这荣华富贵是爹爹粉身碎骨挣来的,又抹起泪来,相拥哭了会子,见到摆了一院的金灿灿白花花,又转悲为喜。

宣旨太监愁眉苦脸:“你们取的都是什么名字啊,邢铁柱、邢铁蛋,人家中书舍人拟诏的时候差点笑尿了,怎么的,要是再生一个还叫铁球不成。”

邢老大高兴之余,不禁好奇:“咦,大人怎知俺还有个三弟叫铁球,小时候出去野外凫水淹死了。”

宣旨太监喉咙里的茶喷了一地,咳的肚子都疼了,一院子人笑的前俯后仰,好一晌才平复过来,对他们说:“诏书上这样写也便罢了,上了金殿觐见陛下还这样叫委实不雅,失了体统,看人家慕容家的少爷,鼎槐华胄,一听就是贵人,当大官的。”

邢老大羞愧道:“人家是书香门第,又出过进士,自不是俺能比的,不若大人给取个,必当感激。”

宣旨太监道:“我也不擅此道,你等速去找秀才改一个过来,咱们半个时辰后和慕容家那边一道起行。”

两兄弟慌慌张张去屋里翻箱倒柜,宣旨太监看了会子才明白他们去找钱了,一时急了,呵斥说,圣旨已公布,这几十个大箱子都是你们的了,还去找甚!耽误了时辰,咱们天黑前到不了馆驿,只能扎营野外。

两兄弟一听急吼吼奔到一个箱子前,一人手抓了两把金锭子,一阵风似地跑出了门。宣旨太监在后头喊:“取个大气文雅点的啊!”

这厢早没了动静。

宣旨太监十分郁闷,怎地探上这么个差事,早知就和慕容家的公公换了。

两兄弟自不认识什么秀才,又事来的急,跑到街上,见到一个卜卦测字的摊位,一个老者捻着胡子正给人说解,冲上去,把手里的金子一撂:“老先生,烦请给我俩取个大名来!”

老者胡子是粘的,望着那几块金灿灿,眼睛直冒金光。

恰巧方才有人测过“周全”二字,一时也想不起来好的,便写在纸上,忽悠了两兄弟一番功名荣禄吉祥,从此老大叫邢周,老二叫邢全。

喜滋滋地回来禀明,宣旨太监撇眉:“你们遇到骗子了吧?表字作何?”

两兄弟瞠目:“还要表字儿?怎地规矩这么多!”说着便要重新折回去,宣旨太监拦住他们:“罢了,上了京再说吧。”

站在皇极殿丹陛两边的汉白玉阶,一众几十个面孔皆肃穆端正,穿着绛纱袍,头戴官员的乌纱,站的如画线一般整齐,心跳声扑扑可闻。邢老大腿肚子直颤,忍不住鼻痒打了一个响喷嚏,他自富贵加身,吃了几天山珍海味,肠胃却不耐受起来,成日守着马桶拉稀,还时不时遇见邪性的事,夜里口干,房梁掉下一大粒老鼠屎,偏巧砸进了茶杯里,来了京,竟闹起水土不服来,蛮牛似的的身子着了风热,这一下鼻涕险些潼出来,众人皆皆看他,尴尬到了极处,只好吸到嘴里,喉尖一动,咽肚子里。

只听殿前一迭尖细的声音传来,透过宽广的广场,远方回荡余音:“宣一众功爵觐见——”

众人一个接一个脚下动了起来,早有礼部官员训练了好几天,每个之间一步为距,目不斜视,肩如松柏,俯首而行,进殿拱手,三叩九拜。

垂目颔首步入殿中,一边有官员醇厚的声音依着名单上的顺序念:“已故忠肃将军方辽之子方伯钧、已故忠贤将军薄同钊独子薄殊、已故忠毅将军慕容巍之长子慕容槐、已故忠烈将军邢铎之长子邢周、次子邢全.......”

兄弟俩望着两旁乌压压的百官,心中直呼哎呀娘唉,幸好改了名了,不然还不被人家笑破了.裤.裆。

这还没完,封爵之后,璇玑殿大宴群臣,邢老大环顾四周,看别人都在以袖掩面入饮,也学别人文雅,不想一下喝呛了,把酒咳喷了出来,当即便有三五个士卿指责御前失仪,当治大不敬之罪,邢老大吓得跪地大磕,险些兜不住尿,幸好皇帝为人不拘小节,又在兴头上,顾念和邢铁匠的兄弟之情,笑了一笑,不但没有追究,还用长辈的口吻安慰了一番。

到了京城才知道宣旨太监的一片好意,出了皇宫,还没上马车就被围了,迎入一个个豪华的府宅,又是美酒盛宴,珠歌翠舞,出了这家进那家,文臣武将应酬了个遍,兄弟俩也明白要在官场混,守得功业长久,需得笼络一张关系网,于是愈加卖力地交情起来,不要命地灌着酒,怎奈人家称长唤幼,相敬而呼,不直呼名讳,问表德之字几何,兄弟俩当下憋的满脸通红。

那厢,慕容公子正在鞠身和两个老者说话,皆是前朝士林,与慕容巍是旧识同僚。“小侄鼎言,两位叔伯安好。”

两个老者大夸:“好名!好字!擢登槐棘,负衡据鼎,尊父对汝期望深重!”

“不敢,小侄怎敢在前辈面前放肆,各位叔伯才是国之砥柱,国之鼎吕,小侄不过一钟鼎山林尔,承蒙父恩,忝居一堂,不胜惶恐。”

周围一片赞叹之声,啧啧竖着大拇指。“慕容公子气宇不凡,风流蕴藉,有幽人之风,好家教!好家教!”

两兄弟面上发热,恨不得遁了地缝。

趁着敬酒的空档合谋将人堵在了走廊,学着那些文官拱手:“慕容公子,咱们两家算是世交,知根知底,又一起封了功爵,这缘分不浅,理当回去结拜兄弟,看在义结金兰的份上,给我们取一表字罢。”

“邢周?”

邢老大点头。

“邢全?”

邢老二点头。

对他们低声说:“全这个字取的僭越了,全从玉也,纯玉曰全,精粹完璧,琚瑀珩瑱,玉圭金臬其贵重,天子用全,诸侯用瓒,全字是天子才能用的,今日在朝堂上,想是那些人见陛下在兴头上才没有参你们,你这个名字说不准哪天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邢老二吓得冷汗森森,不想起个名字还有这般多的讲究。邢老大一时也没了主意,慌的手脚发颤,今日谢恩时已在皇帝面前报了名讳,现改也来不及了。

望着邢老大老实巴交的面容,于心不忍,安慰他们:“我今给你取一表字,你日后写名字缺一笔即可,改全为,别人问起,便说是同音字,天下同音的字车载斗量,想他们也发作不起来。”

兄弟俩点头如捣蒜。

略一思索:“周,诚笃忠信也,邢大哥便叫执忠罢,人之忠也,犹鱼之有渊。邢二弟为避忌讳,便叫秉瓒,三玉二石,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君子之风骨也。”

“执忠,秉瓒。”两兄弟虽不大通文墨,但这名字一听就是蕴涵文采的,不由大喜过望,握拳再谢,满面春风地回到筵席上,给人介绍,果然一片称赞声,哥俩瞬间觉得自己提高了档次。

那天散席回到驿馆,对着月亮,设下供案,他们三个结义为兄弟,对天盟誓,同生共死,共享富贵。

同生共死,他心里明白,不过是利益交情而已。

父亲还在私塾授教时,因着和邢铁匠的的关系让次子来读书,这厮顽劣,总角之年便爱与街上三教九流混迹,生性刁钻,奸伪狡猾,又长了张油嘴,做下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合谋偷稚童贩卖,诳人妇布仙人跳,因为帮人讨印子钱打伤了一个老者,蹲过半年监牢子,邢铁匠哭求父亲管教,父亲推辞不过,起初还安生了两天,第十日便绷不住了。教唆一个同学去农户的地里剖开一个大南瓜,拉了泡屎,又原缝合上,然后自己去告发了那个同学,被父亲赏了一顿戒尺,自己在旁偷笑。

没多少日子,课堂上大半竟被其蛊惑,干起苟且来,私塾屡屡被举报,更有甚其中一个学长诳进了暗娼门,一夜没出来,闹得学台蜚短流长,被父亲开除了学籍,前程毁了,父亲为人师的声誉也遭诟病。

父亲此时已发现端倪,将之叫到课下,严饬了一场。

这厮怀恨在心,把心思动到了他的身上,先假意跟他交好,然后装模作样推心置腹一番,年纪比他小,见识却比他丰富,若非他心里生了防备,就要陷落下去,直到那天拿了一副坊间的秘戏图给他看,他二话不说,去父亲那里检举了这个人。

这下,父亲触怒了底线,再也不可忍受,将其剥下学子服送回了家,孺子不可教也。邢铁匠当场发飚,拿出铁棍追打了一顿,这厮才招认自己受了另一个私塾教师的贿赂,让来损坏慕容夫子的声名。

父亲回来对他说:“此子若入仕必成大患。”

他记得这句话,交集几十年愈发觉着父亲真知灼见。

思绪间慕容贤三兄弟回来,步入堂内:“父亲,邢叔父回徐州了。”

慕容槐捏捏额角,闭目沉思,慕容瑞说:“儿子与邢胤辉说了会子话,他们此次来随身带的都是精兵,武宁那边也在调动,咱们怕是进退两难。”

慕容贤也说:“儿子冷眼瞧着,邢叔父势在必行,小皇帝年轻,必然不是对手,咱们何不依附了邢叔父,凭我们两家的世交,挣出个开国元勋来。”

慕容槐大拍案几,脸色铁青:“你是家中长子,竟如此蠢钝!吾与此人交锋四十多年,他连自己的同胞哥哥都能加害,绝不可信赖!胜之,狡兔死,走狗烹,败之,被株连九族。”

慕容康道:“既如此,我们何不做了渔翁,让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坐收其利,父亲顺理成章做了李渊。”“住口!”慕容槐大喝一声,令兄弟三个跪下,道:“为父今已是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人,期望的只有慕容氏一族的安稳,富贵延续,子孙繁茂,王图霸业岂是那般容易的,你们三个皆非王佐之才,为父亦无那做赌徒的野心,路一旦趟开就没有回头了,我慕容氏三百余口,若毁于今朝,为父岂非成了家族百世千世的罪人。”

慕容康拱手:“这两方博弈,咱们怕是难独善其身,父亲就甘心为人宰割?”

慕容槐眉峰紧蹙:“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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