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闻折柳苦笑一声,“他们倒是心狠手辣。”
杜子君飞身下去,唇边拧出无所谓的笑容,不知道是在对闻折柳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清醒点了,小孩子。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你一样,把恐怖谷里的ai当人看待的。即便他们非常像人——非常非常像人。”
闻折柳嘟哝了一句,虽然知道杜子君说的是大实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他跟着对方落在地面,尽量避开滚滚流淌的血色酒河——现在几乎已经是一片酒湖了,纵身跃在犹如浮岛的假山上。
与此同时,另一侧的玉红摇和钟嘉实也用道具降落在地面,四人遥遥相对,当中隔着一座舞台的距离。
看来单峻和舒云舒雨姐妹都没有看懂能剧的提醒,或是被珑姬派出的小boss判定合格了。
对面两个人的身上也有一些被攻击的伤痕,但是并不深。他们能从若紫手底下逃出来,本身就证明了自身的实力:他们不光看懂了珑姬给玩家传递表达的信息,说不定还能达成珑姬的愿景。
双方遥遥对峙,闻折柳的后颈却忽然滚过一阵毫无来由的刺骨寒意,犹如惊雷起伏,炸得他浑身一哆嗦,不由猛地转头,向那连绵群山中盯去!
“?”杜子君有点疑惑,“怎么了?”
闻折柳迟疑着伸手,摸到自己的后脖颈的肌肤,不安道:“我……我不清楚,但刚才,我一下觉得很不舒服。”
“不舒服?”
“对,”他惊疑不定地点头,“总觉得……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人在看着我一样。”
杜子君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他回过头,也往身后仔细勘查了一会,但那漆黑幽暗的山峦重重叠叠,一嶂挨着一嶂,当中一星光亮都没有,根本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得暂且作罢,低声道:“相信自己的直觉,小心为上。”
“嗯。”
此时,珑姬终于拿掉了她脸上的般若面,重新露出一张惑人心魂的绝美容颜。舞台上的灯笼放射浅淡辉光,她穿着一袭海波般层叠漫荡的华衣,这一刹那,甚至将底下冤魂漂浮的可怖酒湖都映亮了些许。
纵然知道她是一切的幕后主使,是手段狠辣残忍的人鱼,闻折柳依旧不禁为之轻叹:“她真好看啊。”
“越好看的东西,往往越是危险。”杜子君轻嗤道。
“青藤……不,千里夫人,”玉红摇率先开腔,青藤的名字带着物品般的排序意味,是久松明私欲的表露,他聪明地改换了一次对珑姬的称呼,以此来彰显自己完全参透了能剧的情节,“您的愿望,我们已经完全知晓了。”
珑姬站在两方人马的正中央,宛如一名决定最终胜负的裁判:“是吗?您不妨说说看。”
玉红摇笑了笑,手中的烟枪袅袅散发烟气:“您想再见久松公子一次,对吗?”
珑姬脸上的神情淡淡,听见他的话,终于产生了些许兴致的波澜:“继续。”
闻折柳这边认真听着玉红摇说话,没有打断他。
看懂能剧的内容是一个大的前提和门槛,在得知了前因后果之后,推测出珑姬想再见久松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难的是接下来的回复。
要如何实现她的愿望?
闻折柳推测,倘若把这看作是结局单一的galgame,这里无非就是两条最终结局,一是据实告知珑姬,久松明和那三个被操纵引出人性之欲的新妇都不一样,他是自动被灵魂的恶焰欲|火烧成灰烬的,你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然后直接开打boss战;二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告诉珑姬久松明的灵魂能召出来再说,剩下的能忽悠就忽悠过去,忽悠不过去了再开打boss战——总之,有百分之八|九十的可能性,这一战是躲不过去的。
但出乎无人入眠方意料的,玉红摇居然微微笑了一下,接着便从包裹中抖出了一件样式老旧,可花纹和衣料都华贵沉郁的男式和服。
“这就是久松公子生前的遗物。”玉红摇的笑容宁静淡然,含着十足的把握,“想来您不会认不出吧?”
闻折柳和杜子君瞬间震惊当场,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玉红摇手中那件保存完好的和服。
久松明的遗物……他是怎么拿到的?!
看珑姬的反应,似乎也颇为意外,她转头看着玉红摇,黛烟色的殿上眉微微蹙起,已经不使用敬语了:“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玉红摇的狩衣外袍在酒河上空徐徐飘拂,他笑道:“很简单,只不过因为我这人有点多余的好奇心而已。”
“从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我就从管家身上入手,调查到了三位夫人的事。这让我产生了一个疑问,”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锦服,“为何久松公子的魂魄不在这里?”
闻折柳心中咯噔一下。
从他们到了这里之后,破解关卡的经验还是根据前两个世界来的,所调查的范围统统环绕着珑姬本身,甚少考虑那个在前期跟背景板一样的久松公子是什么情况,没想到玉红摇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从头到尾缺席至今的男主人公。
玉红摇说:“再加上您之前讲过的,关于久松公子的故事——这让我更加疑惑了,久松公子究竟在您的生命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您究竟是恨他,还是爱他呢?”
珑姬静静听着,不发一语。
“刚好,我手下有两个身具奇异本领的巫女,所以,第一天晚上,我就让她们连夜去了一趟江户,潜入久松家,赶在第二天天亮之前,为我找到了这件久松公子生前穿过的衣物。”他笑了笑,“所幸我的猜测没有错,无论爱恨……他确实是您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啊。”
闻折柳彻底震惊了。
第一天晚上,谢源源只是凭借自身的特质,偷跑进后宅拿到了一件开启隐藏任务的关键道具,而玉红摇却直接猜透了主线任务的本质,令舒云舒雨连夜下山,跨越千里的距离,直接拿回了久松明的遗物!
他深深呼吸,头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第三个世界,他们是不是有些过于松懈了?
杜子君眸光一闪,神情淡漠如昔,出声道:“你拿回了久松明的遗物又能如何?你不会以为,光凭一张呼灵符纸,就能把他的灵魂召唤回来吧?”
“自然不会。”玉红摇自信地笑了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这片古老的宅邸有很多奇妙有趣的地方,其中就包括收藏了诸多先代阴阳师手札的藏书阁,你们有去看过吗?”
杜子君挑起眉梢:“所以,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临时学会了那些正统阴阳师的传承秘法——”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玉红摇卷起手中的衣袍,弯起细长的眼角,“凡事做两手准备,总是没有错的。”
闻折柳内心的小人终于泪奔两行,哇哇大哭着跑远了。
……这谁顶得住啊!!
玉红摇手底下的人虽然不怎么行,几次被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但玉红摇本人却堪称一个认真起来足以一拖多的挂逼,不仅开局就拿到了足以扭转最后劣势的遗物,居然还自学成才,当真把阴阳术给学会了?!
面对此情此景,闻折柳简直无地自容,真想像内心的小人一样,泪奔到他哥怀里大哭一场。
“人虽然阴,但还是挺努力的嘛。”杜子君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有过多评价玉红摇的所作所为。
珑姬似乎也被他打动了,她上前一步,华衣漫似星河,飘然跃起,这一刻,她不太像是那个满手血腥的人鱼姬,更像是未曾与久松明相遇前的,不染尘世的天人。
九重宫阙上的血水已经不再大规模的往下冲刷了,只是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流,血湖中心显出涟漪一圈,是她凌空点在上方的痕迹。
“所以,你能为我把他召唤出来?”她问。
玉红摇斩钉截铁:“是的,我可以。”
珑姬笑了:“那你把他召唤出来,于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玉红摇道:“您恨他,不是吗?您可是海底的人鱼,是身份高贵的公主,他作为一介凡人,居然把您囚禁在这里长达数十年的光阴,他就这么死了,您也很不开心吧?把他的灵魂重新召回现世,您大可随意处置,全凭您的喜好。”
珑姬脸上的神色淡淡的:“所以你觉得,我如此大费周折,是为了报复他,对吗?”
玉红摇垂下眼睫,脸上显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不是这样,那还能为了什么呢?”
珑姬的眉心轻轻蹙起,闻折柳也沉下心来,他咬住嘴唇,蓦然开口道:“不对!”
这一声堪比成步堂龙一在法庭上喊出的“我反对”,立即就将珑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小孩子,你又有什么见解?”她的眼眸沉沉,当中宛如酝酿着两汪星光,致命的星光。闻折柳心里有数,如果他不能完整叙述出自己构思的回答,很可能立即就会被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人鱼姬手起刀落。
“你不恨他……不,说不恨也不是完全正确的,与其说恨,倒不如说,你对他的感情非常复杂吧。”闻折柳的眸光清澈明朗,无所畏惧地与珑姬对视,“在说出我的看法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回答我。”
珑姬歪了歪头,不置可否地凝望他。
闻折柳问:“你为什么要用那样繁琐的手段杀害久松公子另娶的三个新妇?”
还不等珑姬回答,玉红摇就率先笑出了声:“小朋友,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女人的嫉妒之心有多可怕……”
他瞄了一眼珑姬手中提着的狰狞若魔神的般若面,复道:“你不会不知道吧?”
闻折柳只是看着珑姬,坚持道:“你的血为若紫改换容貌,帮助她得到梦寐以求的美色,但与此同时,她心中永无止境的贪欲也被滋生出来。你操纵她送给栗梅黄金,送给御召茶美酒,这些都让她们陷在无法自拔的**里,如果真的要报复,你大可直接杀了她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的问题掷地有声,杜子君难掩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玉红摇眉心微皱,脸色逐渐沉下去,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
“是啊,”珑姬呢喃道,“为什么呢?”
她盯着闻折柳:“你能看出我的本意,说出个所以然来吗,小孩子?”
这时候,贺钦还没下来,口袋里的传讯符纸一闪一闪,也不知道他发来了什么讯息,可面临着珑姬压迫力极强的凝视,闻折柳只得一动不动,任由它不停闪烁。
他深吸一口气,说:“你……你想让他后悔。”
“‘人世间的**丑恶如斯,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在久松公子临终前,你曾经这么问过他,对吧?”他接着道,“你让他看遍三位新妇为了喜爱之事而无所不用其极的丑态:若紫追求美貌和他的宠爱,又受了你的教唆,间接为另外两个人送去要命的黄金和美酒;栗梅不吃不喝,只是把自己关在屋中数金子,直到骨瘦如柴,神态可憎;而御召茶日夜沉溺烈酒,喝得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你让他看见这些,不就是为了告诉他,他留恋的家庭圆满的幸福有什么好,还不如和你一起去追求长生吗?”
珑姬雪白的面容在灯光下完全僵滞,她死死看着闻折柳,没有开口吐出一个字。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遮遮掩掩也没有用了,闻折柳硬着头皮,说:“我哥说得对,感情是非常复杂的东西。你恨他,但你依然爱他,因为恰恰是他作为人类的,炽热的**打动了你,让你感觉到温度。你是不可以用常理来忖度的人鱼,你的时间和经历都跨越在人类之上,如果用单纯的,非黑即白的观点来看待你……那才是不正常的。”
珑姬非常惊讶。
即便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宛如戴着一张无形透明的能面,但在场的所有人仍然能感觉到,她现在非常惊讶。
“他拿走了……拿走了我很重要的东西,使我到现在都不得回到家乡,甚至不能在山下那条小河里呼吸。”她开口,“他将我作为玩物,禁锢在这里很多年,让我吃人类的熟食,甚至给了一些人羞辱约束我的权力,让我和其他平凡卑下的人类妇人一同平起平坐——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坚持你的看法吗?”
或许是想到了漫长岁月中的往事,她眸光黑沉,当中涌动着海潮般庞然的杀意,几乎在刹那间逼得闻折柳难以呼吸。
“是。”
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闻折柳惊骇地转动眼珠子,说话的居然是他身边的杜子君,这家伙一向嘴毒,可不要在这个关头激怒boss了……
“是?”珑姬缓缓地,慢慢地咀嚼着这个字,“为什么?”
“因为你的地位,你的血统,甚至是身为人鱼的身份,都远远高于一个人类。”杜子君的神情平静,“当他以爱的名义囚禁你的时候,即使你正在被他伤害,你从他身上感知到的,爱欲和占有欲的炽热,是否同时高于从前你感受过的百倍?”
停顿片刻,杜子君再次重复了一遍:“——即使你正在被他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