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平追了韩兑两条巷子,终于体力不支,放弃追赶。她挑拣了一块平整干净的地方,往地上一坐,抱着脚开始抑扬顿挫地哭唱起来。
四周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有人劝有人问,更多的人是看戏,还有人准备了南瓜子,边磕边看。
陈月香怕婆婆破坏儿子的好风评,她在五十米外挑选了一个阵地,坐在地上跟众人哭诉:“做人难,当女人更难,做后妈是难上加难,上辈子杀人全家,这辈子当人后妈。我这一肚子的苦楚跟谁说啊。我家小锐是真傻,他不忍心看着他大姐跳进火坑,非要不让换亲,他也不想想,他管得了吗?有谁肯听他的话?我们娘几个在家里哪有一丁点地位?平常都是上面下面捂得严严实实的,话不敢多说,屁都不敢多放……”
陈月香边哭边唱,韩梅一想到此事全是因自己而起,又是愧疚又是难过,也跟着一起哭。
韩竹见大姐和亲妈都哭了,她不哭不好意思,便也跟着掉眼泪,一边哭还一边说道:“妈,你别难过了。我明白你心里的苦。”
婆媳俩在村子中央唱对台戏,这可忙坏了看戏的村民,他们一会儿到那边看看,一会儿到那边瞅瞅,生怕错过了精彩的戏份。
此时的韩兑正在村外的田野里晃悠,这时节,庄稼都已收割完毕,麦苗还没长出来,地上光秃秃的,路边野草枯黄,时不时地吹过一阵秋风,有一股秋日里特有的苍凉,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一句诗:自古逢秋悲寂寥。
韩兑走在狭窄的田梗上,默默地思索着事情该怎么善后。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小锐。”
韩兑停住脚步,回头望去,就见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白净青年站在齐腰深的荒草丛中望着他笑。
韩兑飞快地在脑中搜索着这人的资料,这人叫刘逢秋,是他的小学同学。刘逢秋,这名字起得有点意思。这名字再搭上这景,真是巧啊。
刘逢秋见韩兑看着自己发愣,不由得自嘲地笑笑:“我看见周围没人才叫你的。”
韩兑猛然记起来,刘逢秋家里成分不好,前几年,他爸还被人斗过,这两年局势稍稍平静些,可他们家的日子仍不太好过。刘逢秋的学习成绩很好,因为出身原因公社没有推荐他上高中,平常大家伙对他们一家是敬而远之。他跟韩兑小时候玩得很好,可谓是形影不离,运动开始后,刘逢秋自觉主动地疏远了包括韩兑在内的昔日小伙伴,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淡,这几年基本没有往来。
韩兑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迟疑让刘逢秋误会了,真是个敏感的孩子。不过结合他的身世和处境也属正常。
他忙笑着说道:“不不,你别误会,我刚才正在思考问题。你突然喊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刘逢秋虽然没怎么跟韩兑来往,但同在一个村里,对韩家最近发生的事也略有耳闻。
他试探道:“你是在想大姐和招工的事吧?”
韩兑深深地叹息一声,说道:“主要是我大姐的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我妈不让我姐换亲,我妈又费力说动了我爸,结果到我奶那儿卡住了。她死活不同意,还跑到我家骂我,没办法,我只好躲出来。”
刘逢秋扶扶眼镜框,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事确实不太好办,你上面有你爷爷奶奶,还有你爸你大哥,光靠你一个人的力量难呐。对了,那你有没有想过去找妇联?”
韩兑先是一怔,接着惊喜道:“对啊,你不提我都忘了,咱们村有妇联。”有困难找组织。
刘逢秋补充道:“你找我们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没啥用,她根本不管事。你最好去找公社的妇联主任杨主任,她应该会管的。”他们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是李满福的弟媳妇王美云,就是个摆设。
韩兑盯着刘逢秋瞧了一会儿,这家伙心思敏感细腻,想事情很周到,跟原身又是发小,这么好的人才不结交那岂不是亏了?
他决定把两人之间那艘破裂的友谊小船重新修补修补。
韩兑拉着刘逢秋一通闲侃,刘逢秋心中诧异,接着又是一阵唏嘘感慨。两人毕竟是发小,又都喜欢读书,能聊的还是挺多的。在韩兑的引领下,他也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部分心扉。
韩兑得知他是出来打柴草的,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帮着他一起割草拾柴禾,两人一边闲扯一边干活,半个小时后就弄了两大捆柴草。
两人各背一捆柴草往村里走去,韩兑把柴草送到刘家门口,刘逢秋观察着韩兑的神色,试探道:“你要进来呆一会儿吗?”
韩兑本来打算直接回去,他一想刘逢秋心思敏感,怕他误会,便说道:“行,正好我也渴了,去你家喝口水。”
刘逢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含蓄的笑容,他把柴草放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韩兑走进院里,就觉得这院子真不错,院子里种着一棵梨树一棵桃树,墙角处还有一丛月季花。
两人说着话进了堂屋,堂屋里摆设不多,打扫得干干净净,看着就让人很舒服。
刘逢秋用茶叶末泡了一壶茶,两人各喝了一大碗茶,韩兑打量着堂屋里的书架,就随口问道:“你这除了课本还有别的书看没有?”
刘逢秋小心地回答道:“我只有小学初中课本,借来的高中课本,另外还有领袖语录,其他的书都是资本主义的毒草,我从来不看。”
韩兑在心里叹息一声,连忙答道:“毒草我也坚决不看,做为社会主义好青年,谁看那玩意儿?对了,我那儿有几本社会主义的粮草。下回拿给你看。”
刘逢秋一听说还有下回,心里十分高兴,点头道:“行,咱们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韩兑在刘家呆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家里这会儿应该闹腾完了。
刘逢秋把他送到门口,目送着他离开。
韩兑经过大伯韩大中家门口时,大伯母杜红丽笑眯眯地看着他,招呼道:“小锐你回去啊?”
韩兑礼貌地回了一句,大伯母今天谈兴颇浓,继续跟韩兑拉家常:“小锐,上午你奶去找你啥事啊?”
韩兑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杜红丽早从别人嘴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可是她还想知道更多,韩兑越是欲言又止,她就越想知道。
为此她还付出了一点代价,进屋拿了一个白面馒头硬塞到韩兑手里:“这是早上刚蒸的馒头,你也尝尝。”
韩兑搜索了一下脑中关于大伯母的记忆,不由得虎躯一震,他的这位大伯母可是有名的糖公鸡,所谓糖公鸡就是比铁公鸡更胜一筹。铁公鸡是一毛不拔,糖公鸡不但一毛不拔,还倒粘别人两根毛。
他竟然从糖公鸡手里拿到了一个白面馒头,这真是一个历史性的进步。韩兑看着手中的馒头,觉得它更白更大了。
韩兑珍而重之地把馒头放到口袋里,一脸真诚地说道:“大伯母,你对我真好,你这人真大方。反正你也不是外人,说出来也不算家丑外扬,我就把这事说道说道。”
韩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奶奶闹事的过程。
杜红丽刚才已经听人说过一遍,但再一次听到婆婆被韩兑怼得哑口无言时,心里还是爽快无比。
这就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谁让这个老太婆整天不干好事。
韩兑这下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大伯母忍痛给他馒头了,原因是自己替她出了口恶气。她跟赵春平是天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他懂他懂。
韩兑觉得大伯母的功能还不仅仅在于一个馒头,她还有别的用处。
韩兑又说道:“大伯母,你知道的,我一向是个孝顺的孩子,我书读得多,道理懂得多。知道应该孝顺老人,可是我奶她做得太过分了。她不仅仅是把大姐把火坑里推,还把我们老韩家往泥坑里赶。”
杜红丽反问道:“推你姐进火坑我明白,为啥说把咱老韩家往泥坑里赶?”
韩兑长长地叹了口气,跟她摆事实讲道理:“大伯母,你是咱村里少有的聪明人,你仔细想想,大家伙对于那些换亲的人家是怎么看的?是不是都不太看得起?”
杜红丽道:“是不咋看得起,可那总比打光棍强吧?你大哥那条件,也是没办法。”
韩兑摇头:“大伯母,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大哥这样还不如打光棍呢。我之所以强烈反对,一是因为我跟我姐感情好,不舍得她受苦;二就是为了我们全家甚至是咱们老韩家着想。我同学知道咱家要换亲后,都一脸看不起,说你家条件得有多差,大哥找不到对象就罢了,得用姐妹去换媳妇。他们还说咱们家觉悟太低,不把姑娘当人,是封建毒瘤思想。好人家的姑娘和小伙子以后也不想跟咱们家结亲。”
杜红丽听得直皱眉头,她不死心地问道:“真是这样?可咱村里也有换亲的呀,人家不照样过日子?”
韩兑说道:“大伯母,人家是什么人,咱家又是什么人?你跟我大伯是村里有名的聪明人,大家提起你们谁不竖大拇指?在十里八村是少有的有排面的人,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别的不说,就说这白面馒头,那是谁都能吃得起的吗?
还有我三叔,那可是城里人。本来大家挺羡慕咱们家,将来我们兄弟几个说不定也能像三叔那样娶个有正式工作吃商品粮的城里媳妇,这下一切都完了。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别说城里姑娘,乡下的好姑娘也没戏了。大伯母,咱们老韩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韩兑说完这番话,揣着馒头离开了,留下若有所思的杜红丽。
韩兑回到家里,发现奶奶已经不在了。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韩梅和陈月香正在院子里择菜,一看到韩兑回来,韩梅面带笑容,陈月香则故意拉长了脸,说道:“你这个不省心的,净给我找事儿。”
韩兑凑上去,双手捧上白馒头说道:“老娘在上,你消消气。我把馒头上贡给你。”
陈月香惊讶道:“哪来的馒头?你去镇上了?”
韩兑笑道:“没去,是大伯母硬塞给我的。”
陈月香和韩梅都是一脸震惊。
陈月香甚至还特意抬头看了一眼日头,自言自语道:“这日头没有打西边出来啊?糖公鸡咋转性子了?”
韩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