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快到了,皇帝在宫外的春晖园设宴,大宴群臣。
还有小道消息在流传,听说设宴只是托辞,实际上是借机为两位公主选婿。
消息一传出,邺京的世家豪门,新晋的状元榜眼皆蠢蠢欲动,这两位公主一个是皇帝亲妹,身份尊贵;一个虽身世有瑕,但美貌动人,无论娶到哪一个都不虚此行。
因此宴会尚未开始,消息便已经广为流传了,甚至有身份不够无缘赴宴的人早早守在春晖园旁边的客栈里,只等着公主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能一睹她的风采。
柔嘉被关在内殿里,对外面的热闹一无所知,但这两日皇兄早出晚归,她还是从他的繁忙中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好几次她欲言又止,想打听打听,可刚转过头,他便堵住了她的声音,沉默地用力,直到她忍不住哭出了声,他才稍稍回过一些神,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发,抱着她睡过去。
柔嘉早上醒来,一偏头看到身边空荡荡的枕头,心里说不出的不安,连用膳也没什么胃口。
但偏偏最近御膳房给她的饭食都是滋补之物,她喉咙里仍是怪怪的,只动了几筷便放下了,转头向侍女吩咐:“换一盅庐州的药膳来。”
侍女却是有些为难:“公主,这庐州的师傅突发急事自请离开了。”
“什么时候的事?”柔嘉心里微微抓紧。
“就是昨天。”
昨天。
柔嘉默念,果然是舅舅,他大约是冒了身份进宫给她送了个信,又不敢久留,这才寻了个机会离开了。
只可惜她被关在这太极殿里哪儿也出不去,明明近在咫尺,也不能见他一面。
柔嘉怔忡了片刻,只愿舅舅走的越远越好。
侍女见她不再动筷,又给她递了碗药过去:“请公主饮尽。”
柔嘉现下对这药已然十分平静了,连眉头都没皱便喝了下去,大约是习惯了的缘故,又或许是近来红润了一些的缘故,这药似乎并不如从前那般难以下咽。
用完药,侍女见她神色微恹,便给她捧了好几套衣服过来。
“这都是今年新上贡的料子,陛下挑了好几匹,命人给您各做了一套,明日有端阳大宴,您挑一身吧?”
柔嘉淡淡地扫了一眼,的确都是极好的料子,裁剪款式都极为上乘,他喜欢袒领收腰,这几套无一不是符合他的喜好,一穿上去,定然格外显身姿。
毕竟是永嘉选婿,她不必太隆重,抢了别人的风头就不好了,于是柔嘉指尖一拂过,挑了件最不起眼的素色襦裙。
然而这春衣大约做的有些早了,紧紧包裹着她的腰线,连走路都有些不自在,柔嘉对着镜子调了调,又罩了件披帛,看上去才大方妥帖一些。
马车一路驶向春晖园,虽已静了街,但今日的人着实不少,一掀帘子下来的时候,不少人又将视线投向她,看的柔嘉心里微微有些怪异。
她留了个心眼,支着耳听着人群里的声音。
“这柔嘉公主果然名不虚传啊,艳如桃李,容貌秾丽,比起身份高贵的永嘉公主,我倒是更愿意选这位。”
“选这位?人家再怎么说也是公主,岂是你想娶就娶的?今日是两位公主选婿,无论能娶到哪一位都是我等的福分,我看你还是少动些脑筋,专心龙舟宴上表现好些,入得了公主的眼再说吧!”
两位公主选婿,什么意思,难不成连她也要选吗?
可依着皇兄的占有欲,怎么可能放她嫁人?
柔嘉脚步不由得一顿,视线向那人看了一眼。
她一眼扫过去,那原本正在窃窃私语的人顿时脸色爆红,张着嘴巴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用手肘捣了捣身边的人:“喂,公主看我了,难不成她是对我有意?”
“你胡说什么,公主明明是在看我……”另一个人也直了眼睛。
柔嘉见状忙收回了眼神,埋着头向前走去,可心底却不由得有些发慌。
看来皇兄果然是放出了为她择婿的传言,但他又不会真的放她嫁人,那这么做就只有一个意思了——引她的舅舅出来。
她之前一直被关在太极殿里,舅舅无法接近也没法带她走才不得给她递了赐婚懿旨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她出宫的机会,依照舅舅对她的宠爱,定会不顾一切地出现想办法把她带走吧……
皇兄,这是在用她做引啊。
这哪是是喜宴,分明是鸿门宴——
柔嘉心中一紧,瞬间觉得这满园的良辰美景都化作了索命的绞架,明明身处艳阳底,却恍如数九寒冬,冷的她牙齿都打颤,她一回神,便拔步要走。
侍女连忙去拉:“公主,您这是做什么,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陛下已经到了。”
柔嘉被她一扯,才稍稍冷静下来,她环视了一圈密密匝匝的人群和河道上已经摆好的龙舟,宴席已经备好,消息也已经放了出去,舅舅若是要来,恐怕早已来了,她便是现在要走,也于事无补了。
反倒是留下,万一舅舅真的出现的话,还能护佑他逃离。
柔嘉努力冷静了下来,还是转回了头,故作无事地向前走去。
此次端阳节设在春晖园的秋明湖畔,秋明湖连通护城河,是一条活水。
眼下湖面上摆满了龙舟,不少世家子弟皆上了船,准备大展身手。
柔嘉过去的时候,永嘉正满脸羞怯地被一帮贵妇人围着。
见到了她,她像是抓住了救星一般,连忙招呼她过去,这才多了一丝空闲。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渔阳郡主正带着刚一岁的女儿走了过来。
她虽是郡主,幼时却一直养在皇宫,和宫里的人都颇为熟识,亲热地拉着她们的手道:“时间过得可真快,你们两个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听说今日是要为你们二人择婿,你们可有什么中意的,大姐姐替你们参详参详。”
永嘉一脸羞怯地别过了头,眼神却止不住地朝着湖面上那些风华正茂的世家子瞟过去。
柔嘉虽兴致缺缺,但这看起来毕竟是一桩喜事,不得已还是作出了一副娇羞的样子。
皇帝一过来,便看见她面带薄红,正举目看着龙舟上的那些健儿,不由得微微皱了眉。
柔嘉大白日忽察觉到后背一阵冷意,一偏头正对上他眼中的不悦,眼神一凝,却没有收回来,反倒挑衅似的继续看着,时不时还掩着帕子和渔阳郡主低语:“我瞧着都挺好的。”
皇帝冷着眼扫了一圈,捏紧了杯子,不过是一群愣头青,毛头小子罢了,她的眼光果然一如既往的差。
柔嘉却只当没发现他眼中的怒意,仍是气定神闲。
两人正较着劲,暗流涌动的时候,渔阳郡主怀里的小女儿却从襁褓里哼哧哼哧地钻出了头,正转着滴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四下瞧着,当眼神落到那坐在高位上的男人时候,眼睛一亮,张大了手臂咿咿呀呀地要他抱。
渔阳郡主连忙将她肉乎乎的胳膊拿了回来,笑着责怪了一句:“这孩子一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陛下莫怪。”
皇帝放下了杯子,一眼看到那扎着两个小揪,穿的粉嫩嫩的小裙子的孩子身上,心头微微一软:“无碍,小孩子活泼些好,把她抱过来给朕看看。”
渔阳受宠若惊,连忙将孩子递了过去。
那孩子也不怕生,到了跟前,很伶俐地搂上了皇帝的脖子,冲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她亲的极为响亮,皇帝难得失神,在场的众人一懵,随即皆大笑起来。
“这孩子可真够伶俐的,在场的这么多人谁都不要,偏偏对着陛下这般亲近。”
皇帝一回神,抱着手中的肉团生出了一股奇妙的感觉:“是挺伶俐的,张德胜,等回宫后去库房把那把足金的金锁找出来送过去。”
这么小便得了皇帝的赏赐,这孩子着实是个有福气的。
渔阳连忙谢恩,又笑着打趣道:“陛下如今年纪也到了,您若是喜欢,自己也生一个便是。您这般英俊,将来的孩子定然也是极为冰雪可爱。”
生一个,他倒是想要,但她的肚子还迟迟不见动静。
萧凛瞥了瞥她平坦的小腹,眼神微暗,敷衍了一句:“再说吧。”
柔嘉正喝着茶,忽感觉到他的视线掠过她腰臀,浑身皆不自在,一口茶差点呛到,幸好下一刻又听到他的敷衍,那股不自在的感觉才稍稍褪去一些,掩着拍子轻咳了几声。
她一咳,那孩子瞬间便被吸引了注意,又张着手臂要她抱,比之前还要着急。
“果然是个爱美的,把这在场的两个神仙一般的人物都要过一遍,公主替渔阳抱抱这缠人精吧,她若是不顺意,待会儿哭闹起来可就不好哄了。”渔阳有些无奈。
桓哥儿自小便是她看着长大的,柔嘉倒也不排斥孩子,起身欲将人接过来,可她尚未站起来,皇帝却亲自起了身将孩子递了过去。
两人递着孩子的时候,萧凛在背着人的一面指尖不经意掠过了她的手面,柔嘉连忙打掉了他的手,抱着孩子坐下。
她是有照顾孩子的经验的,不同于萧凛的生硬,她抱的有模有样。
那孩子一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开心地冲着她的脸颊也重重地亲了一口。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响亮。
就好像他当众亲了她一样。
柔嘉一愣,随即低下了头,脸颊浮上了一层红晕。
“这孩子可真是——”渔阳失笑,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连忙安慰柔嘉道,“你别介意,她还不懂事。”
柔嘉点了点头,避开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紧接着渔阳又冲着那孩子数落了一番,那孩子一扁嘴,眼看着就要大哭,柔嘉不想因着这点小事闹得大家不愉快,连忙抱着孩子站起来哄了哄:“我带她去湖边看看莲花吧。”
渔阳见她不介意,这才松了口气:“你不嫌麻烦就好。”
龙舟赛已经开始了,柔嘉想趁机找找舅舅,万一他真的来了,也好通风报信,因此故意走的远了些,不知不觉便到了一处僻静的水湾,抱着孩子站在石桥上一边远眺,一边一一给她指着水中的东西。
“这是睡莲……这是金鱼……”
她一一指着,那孩子也顺着她的手指懵懵懂懂地看着,当看到一条红色的金鱼时拍着手高兴地手舞足蹈。
她舞的太活泼,柔嘉抱的有些吃力,正欲将人放下时,一退后却踩到了一双脚,她立即后退,待看清了来人来人连忙捂住了孩子的眼,一脸诧异:“你怎么来了?”
“吵得头疼。”萧凛上前,捏了捏那孩子肉嘟嘟的脸颊,不经意问了一句,“怎么走的这么远?”
“是这孩子想来。”柔嘉扯了谎,抱着她站远了些。
小丫头能听懂一点话,拧着眉毛咿咿呀呀地跟她说话。
柔嘉有些心虚,拍了拍她的背向水中指去:“看,那里有金鱼。”
小丫头格外好哄,瞬间便被吸引了注意。
萧凛倒也没戳穿,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玩闹。
他看着她哄孩子的样子不由得出神,他从前看到萧桓的时候想要个男孩,现下看到这孩子,又觉得生个女儿也不错,最好是像她,长睫毛,小嘴巴,声音糯糯的,格外招人喜欢。
小孩子毕竟精力有限,玩了一会儿眼睛便要睁不开了,下意识地拱过去扯她的领口。
柔嘉突然被抓了一下,轻轻啊了一声,险些抱不住,还是萧凛托了一把,将孩子接了过去。
“怎么了?”他看着她背身揉着胸口的样子问了一句。
“她大约是饿了,把我当成奶娘了。”柔嘉小声地解释,脸颊微微有些热。
萧凛瞥了一眼她的饱满,轻咳了一声:“难怪。”
柔嘉连忙捂住领口,背过身抱怨了一句,“你们姓萧的这是什么毛病,一个两个都喜欢这样。”
他更是,每次推也推不开。
怀里的孩子大约是真饿了,皱着鼻子眼看就要哭,萧凛生怕她哭,直着手臂把人递了过去:“她饿了。”
“饿了找我有什么用……”
她又没生育过,柔嘉有些无奈,但那孩子一脸泫然欲泣,不得已,她还是将人接了过来。
正欲哄一哄的时候,远处的秋明湖上忽然吵做一团。
“翻船了,龙舟翻了!”
一个太监细声尖叫着,声音格外刺耳,不多时,湖面上原本整整齐齐的龙舟你撞我,我撞你,顿时乱做一团。
萧凛眼神忽变,朝着那秋明湖看了一眼,匆匆丢下一句:“朕过去看看,你跟着来。”
好好的龙舟怎么会突然出事?
柔嘉想到了舅舅,也立马抬了脚步跟上去。
她还抱着孩子,走的慢了一些,不多时,两人便拉开了长长一截。
柔嘉急的一头是汗,正要拐弯的时候,忽然从那湖畔的水湾里看到了一个正在撑着篙,打捞水草的老奴。
那老奴带着草帽,佝偻着腰,长长的白髯垂坠着,时不时还咳嗽两声。
柔嘉一眼扫过去,刚想移开,再听见那熟悉的咳嗽声,忽然脚步一顿。
舅舅嗓子不好,声音有些粗粝,时不时咳嗽两声,就是这么个调子。
柔嘉越走越慢,脸上却还是格外镇静,慢慢停了步,将手中的孩子托给了身边的侍女:“我突然发现有个贵重的玉佩被她扯掉了,这边有点乱,你先把孩子抱给渔阳郡主,我回去找找。”
破碎的龙舟碎片已经漂到这里了,侍女连忙接过了孩子,朝着远处的水榭走去。
待人一走,柔嘉立马提着裙子回头向水湾跑过去。
那老翁一见她转身,也撑着舟快速划到了岸边。
一年多不见,两人形貌都有了些变化。
柔嘉一看清草帽下那张疲惫沧桑的脸,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舅舅!”
江怀亦是老泪纵横,险些握不住手中的篙,颤抖着声音应了一声,随即又警惕地环顾了一圈,朝她伸手要将人拉上来:“快,雪浓快上来,舅舅带你离开!”
他伸出的手上满是伤疤和老茧,这一年为了逃亡一定受了很多苦。
柔嘉瞬间哽咽,眼泪像断了线一般,可她知道这园子现在恐怕早就被皇兄包围了,于是顾不得重逢的喜悦,忍着泪连忙推着他回去:“不行,舅舅你快走,皇兄他是故意要引你来的,你赶快离开!”
江怀一惊,可瞬间又平静了下来,仍是去拉她:“没事,这条河是活水,连通着护城河,我们只要上了船就能逃出去,那边龙舟正出了事,萧凛一时半会儿不会发现,你快上来。”
柔嘉是明白皇兄的手段的,若只有舅舅一个人,也许易容乔装还有生机,可若是带上她,一定是不可能的。
柔嘉着急摇头:“不行,舅舅你真的得赶快走,皇兄马上就会发现这里的……”
“不用马上。”
她的话刚说到一半,那假山后便忽然走出了一角明黄的衣裾。
“朕已经来了。”
萧凛冷冷地开口,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亦或是根本就没走。
他刚说完,四下传来了窸窣挪动的声音。
柔嘉定睛一看,才发觉湖畔四周的灌丛已经埋伏了无数的士兵,皆手持着弓-弩对准这边,瞬间头皮发麻,上船挡在了舅舅面前:“你别过来,你不能伤害我舅舅!”
她声音满是恐慌和惊惧,一双泪眼更是看的人格外不忍。
可萧凛积蓄了七年的仇恨已经烧的怒火上涌,似乎完全听不见她的请求,仍是一步步走了过去,神情冷傲地盯着她后面的那个老翁。
“好久不见,江参军,这些年你睡的好吗?”
明明说的是问候的话,可他声音却冷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一般,直直地扎进江怀心里。
江怀已经许久未见他,一看见眼前这个身形高大,目光如炬的青年,眼前又浮现起当初他身披银甲,披荆斩棘的场面。
他沉默了片刻,摸了摸那挡在前面的人柔软的发丝,用粗粝的嗓音劝道:“乖,雪浓,这是舅舅和新皇的事,你不要插手。”
“不行,舅舅,你不能过去。”柔嘉满眼皆是害怕,连忙拉住了他,固执地挡在他身前,“皇兄他是真的会杀了你的!”
江怀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长叹了一声,才朝着那岸边的人看去:“萧凛,当年我的确做了一些错事,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那三千个人的性命,的确不是出自我手。”
“不是你?”萧凛冷冷地看向他,攥着拳反问道:“在父皇面前怂恿让朕出征的人不是你?出征前借机撤换了朕的参军,由你顶替的人不是你?朕被围困,用血书请求援兵,拒不发兵眼睁睁看着这三千个人战死的人不是你?!当年仗着那个女人还在的时候你敢承认,为何现在不敢了,是怕朕杀了你吗!”
他一字一句,几乎要把牙齿咬碎,眼神里又满是讽刺:“父皇许诺了你们什么,把朕弄死之后,就让那个傻子登基吗?”
“你知道?”江怀一怔,手中的长杆随着他一失神,直直地掉进了水中。
“朕为何不知?”萧凛冷笑了一声,“父皇不是很早就开始忌惮朕了吗?只可惜他扶持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算计,生了那么多孩子没一个有用!你还算有头脑,各为其主,朕原本不屑与你计较,但无论是谁的命令,那么多人的死最直接的还是因为你的不发兵!但凡你还有点良心,有点人性,你都不该用这么条鲜血用这么多条人命去争位!你说,朕该不该杀了你?”
他声音一提,那灌丛中的人瞬间便拉紧了□□,一支支黑羽箭簇,齐齐地对准了那船上的人,只要一声令下,便能将整条船都射成个窟窿。
“你不许下令!”柔嘉死死地挡住了舅舅,颤抖着肩膀哭着回头,“舅舅,他说的是真的吗?我不相信……你快点解释好不好?”
往事瞬间被唤起,江怀心痛如绞,有口难言,他原本打算查清楚一切之后再亲自向他解释的,但眼前的孩子哭的实在太可怜,他还是开了口,声音格外干涩。
“当年,先皇的确是承诺过若是能除掉你便让萧桓登基,我当时被利欲裹挟,的确做了不少错事,当你前去设伏的时候也的确想过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就好了,但是接到求援信的那晚,我醉酒睡过去了,第二天一醒,副官才把一摞血书递给我,说是我喝醉时下令不许发兵。
但我行军素来不喝酒,便是醉酒了,良心未泯,也不可能会下这种命令。我疑心当晚是被人设计了,但到底是你的父皇察觉了派人控制的我,亦或是旁人我尚未查清,后来我去找那副官,那副官却以死谢了罪,线索又彻底断了。最后我一醒来立即领着人去救援,但半途却被雪崩挡了去路,等我绕了路再到的时候,一切已经……已经无法挽回了。回京后,先皇也认为是我做的,无奈之下,我才不得不担了个延误军机的罪责。”
他身体大抵还是受了损,边说便咳嗽着,一段话说完,整个捂着胸口咳的几乎快背过气。
“醉酒,设计,雪崩?”萧凛沉默听着,脑海中一闪过尸山血海顿时又双目充血,紧紧攥着拳,气极反笑,“当真会有这么多巧合么?”
江怀亦是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你不信,便是连我,如今也查不清,但事实的确是这样。”
“事实?”萧凛一想到当年的一切,瞬间怒火冲天,“朕看是你在为了脱罪胡说!来人,把他抓起来,朕要亲自拷问。朕见多了狡辩的人,朕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柔嘉是舅舅看着长大的,脾性也都传自于他,她绝不相信舅舅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一定是如他所说,有人刻意在陷害。
而且他如今年纪渐长,又受了这么多伤,若是被怒气上头的皇兄抓住拷打,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更别提当年若是有人在暗害他,会不会又下什么黑手。
她绝不能看着舅舅去送死。
眼看着那些士兵一个个持着剑靠近,柔嘉忍着眼泪,忽地拔下一只簪子抵在了喉咙上,决绝地看向萧凛:“皇兄,你信他一次,放我舅舅走好不好,等他查清楚,我一定会让他回来把一切都交代清楚。”
“雪浓……”江怀无比心疼,立即去夺。
可柔嘉却执着地挡着他,直直地朝着皇帝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得向他恳求:“皇兄,你放过舅舅好不好?只要你放过他,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保证不会再逃……”
她哭的声音嘶哑,说话断断续续几乎喘不过气来,却还是强撑着向他哭求:“真的……真的不会是舅舅,他身体不好,受不了刑具,你放过他好不好?”
萧凛每看一眼,心里便像被割了一刀。
那金簪已经擦出了血迹,在场的侍卫皆停了步,生怕再往前走一步,公主真的会不要命刺下去。
萧凛攥着拳,却仍是毫不留情冷斥着侍卫:“愣着干什么,上前!”
侍卫听了令,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眼见那包围圈越来越小,快要逼近她面前,身后的水里也伸出了好几只手,抓着船沿便要爬上来。
柔嘉心中满是恐惧,又将那簪子刺进了一分,霎时一缕血便流了下来,刺的两个人皆出了声。
“不要!”
“住手!”
江怀满眼是心痛,颤抖着手想去拦她,可柔嘉却摇摇头,固执地挡在他面前,声音哽咽地安慰着他:“舅舅,你身体不好……你保护了雪浓这么多次,雪浓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雪浓也想保护你一次……”
她忍着哭腔,又回头看向皇帝:“皇兄,你不要逼我,舅舅是我最亲的长辈,他如果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萧凛看着她不要命的样子不知是怨恨更多还是怜爱更多,他强忍着怒火,斥退了侍卫后,才冷冷地开口:“朕不逼你,朕什么都可以给你,你不想像现在这样,朕可以给你换个身份,给你名分。朕也会给你孩子,你生的男孩,会是未来的太子,你生的女孩,朕会封她做护国公主。名誉,尊荣,地位……朕什么都会给你!朕也保证不会有别人,但唯独这件事,你不许插手,这个仇朕非报不可!朕只给你一次机会,要你和从前完全断干净,你答不答应?”
名分,地位,尊荣……
每一个听起都无比吸引人,但柔嘉已经是从云端跌落过一次的人了,她从前或许还在意这些,可事到如今,没什么比真真切切的人更重要了。
柔嘉摇了摇头,绝望地看向他的冷眼:“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舅舅能活着离开,皇兄,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好不好,只要你能放手,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什么都不要?那你到底把朕当什么?把朕的一片真心当什么!”
萧凛听着她诛心的话,怒火几乎要冲破眼眶:“朕已经为你妥协了这么多,即便你一直在欺骗朕,利用朕,朕也从未对你发过火,朕甚至还一直在想办法替你圆身份,为你的未来谋划!
可你呢?你除了会利用朕对你的爱,利用朕对你的在意你可曾有过一丝真心?你为什么对所有的人都心软,唯独对朕这般狠心!”
他顿了顿,忽想起了从前,眼神从未有过的刻骨:“朕当年被一箭贯胸,躺在雪地一点点感受着鲜血从身体里流出的感觉你懂吗?朕当年亲眼看着一起并肩作战了多年的将领一个一个挡在朕面前死去的痛苦你懂吗?朕当年被圈禁,被冷落,险些被废的滋味你到底明不明白?
朕因为爱你,不惜承担着心理上的煎熬,朕因为怜惜你,愿意一步步退让,朕也不计较你和你母亲所做的一切,朕对你还不够好吗?你难道从未感受到朕对你的爱护、珍惜和情意吗?
可事到如今,你却这般任意挥霍着朕对你的爱意,你真当朕不敢动你吗!”
萧凛说到最后一句已然怒极,拔剑直指她的喉咙,仿佛下一刻便要直接刺进去。
他眼神暴戾,不带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在刺破她的皮肉。
柔嘉看着那抵着那喉咙的剑锋,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她难道就没爱过他吗?
那是她年少时仰望的高山的冰雪,也是她这么多年一直不敢触碰的禁忌。
情到深处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抛弃一切,忘掉一切,只看见他一个人就好了。
但她不是只有自己。
她还有一个需要她呵护的弟弟,她还有一个蒙受多年冤情的舅舅,她的母亲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宫里。
她怎么能忘记?
她不是不懂,她知道这是皇兄头一回,也许是最后一回这么对她了。
若是再触怒他,她也许真的会一无所有。
可要她抛弃这抚育她的一切,换个身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和他在一起,那她这前半生算什么?
她还是她吗?
柔嘉看着他满眼的愤怒,失望,悲痛,看着他一贯冷静现下却微微发了抖的剑尖,最终只是闭了眼,俯身重重地拜了下去。
“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放过我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