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从前也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立过汗马功劳的功臣之家,只可惜这老将军死的早,生的嫡子又斗鸡走狗,游手好闲,这伯府便一日日地没落了下去,成了这京城有名的破落户。
不过,十多年前,这没落的伯府却出了一件颇为轰动的事——这伯府的三公子竟娶了一个当泸沽酒的卖酒女做了正妻!
虽说伯府已经没落了,秦三公子也只是一个庶子而已,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个世家子弟娶了一个卖酒女,引得这京中一片哗然。
秦家的老祖母虽不喜这庶子,但也觉得脸上没光,绝口不同意这桩婚事,甚至威胁要将这三公子踢出族谱。
可着这秦三公子看着谦和有礼,骨子里也是个倔脾气,嫡母不应,他便干脆从伯府搬了出去,在附近盘了个不大的院子,吹锣打鼓,硬是把那卖酒女娶了回去。
事情闹得大,秦老夫人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在外面这般丢人,何况这三公子虽是庶子,却是这几个儿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个,思来想去,秦老夫人还是拉下了脸,把人又接回了府,拨了一处小院子给他们,这场闹剧才慢慢平息下来。
一个贫贱的卖酒女能嫁进伯府,秦三夫人也成了一个传奇。
据去过婚宴的同僚说,这三夫人生的冰肌玉骨,国色天香,一双狐狸眼更是勾魂夺魄,看着就是个不安分的。
娶妻当娶贤,一时间,同僚都在叹息这三公子是被美人迷了眼了,若是喜欢,纳个妾也就罢了,何至于娶做正头夫人?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三夫人虽看着是个不安于室的,但嫁过去之后却礼数周全,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一年后,她又生下了一个冰雪可爱的女儿,两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回那些讥讽秦三公子的同僚们找不到差错了,从此慢慢也不再提。
但这秦家其余的两房,对这个出身不显的妯娌却是没什么好脸色,秦老夫人更是眼高于顶,将她们丢在了院子里,平日里免了她们请安,只每月吩咐人送些茶米油盐,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雪浓还小的时候,家里的日子的确是清苦了些,但娘亲心灵手巧,总是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爹爹为人上进,这些年兢兢业业,入了大理寺,他们的日子也过的越来越宽裕。
因此她长到十四岁的时候,日子虽过的平淡,却格外轻松。
不久前,父亲又去了趟庐州,出发之前,他说这次是入了贵人的眼了,若是差事办得好,说不定还能升任,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单独辟府,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单独辟府啊,雪浓最期待的便是这天,若是可以,那娘亲就再也不用受婶婶的嘲讽和祖母的冷眼了吧?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
“下雨了,把窗户放下吧,你父亲这趟是出远门,没那么快回来。”
江氏对着推开了一扇支摘窗,正趴在窗沿看着外面连天的雨幕的少女叫了一声。
“这就关上。”那少女乖乖地放下了窗子,下了榻趴到而来母亲肩上,“那爹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他已经走了两天了,我听说庐州发洪水了,他会不会有事啊?”
一提到庐州,江氏手中的针不小心扎到了手指,一滴血珠渗出来,她连忙放入口中抿了抿,想起了丈夫临走前说的话,不免有些忧心。
此次夫君去庐州明着是巡视灾情,暗地里其实奉皇帝的命令,去调查贪墨案。
而这庐州又是白家的地盘,白家那可是簪缨世家,当今的皇后就是白家的女儿,更别提还有那位崭露头角的太子,若是查到了他们头上,万一被报复可就遭了。
出发前,她劝着夫君不要去冒这个险,但夫君说皇命难违,何况他原本也心怀大义,看不惯白家的作为,执意领了命。
正是六月天,外面雷声轰隆,江氏心里也跟着擂鼓,但丈夫走了,现在三房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尽管忧心,江氏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安慰女儿道:“没事,你父亲不过是去巡查一番,不会有事的。你祖母的寿宴快到了,娘亲给你新做了件石榴裙,你过来试试好不好看。”
他们是庶子偏房,吃穿用度皆比不上其他两房,连带着女儿有时候也要受府里几个姐妹的冷眼,江氏买不起成衣铺子里新兴的款式,但她手巧,看了几眼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扯了布回来,做出来的式样并不比外面的差。
雪浓生的本就雪肤花貌,一换上鲜红的石榴裙,整个人光彩夺目。
江氏转着女儿看了一圈,摸了摸她的头满是欣慰:“雪浓真是长大了,再过两年这婚事就该定下了。”
雪浓还是孩子心性,对嫁人这件事朦朦胧胧的,依偎在她怀里软绵绵地撒着娇:“嫁人就要离开爹爹和娘亲了,女儿不想离开家,不想嫁人。”
她双颊白里透红,眉眼动人,撒起娇来更是让人无法招架。
美貌原本是好事,但若是身份低微,好事也能成了坏事。
江氏已经尝过了美貌的负累,可女儿比她生的更好,将来须得找一个能护得住她的夫婿才成。
但他们出身有限,又上哪儿去找一个愿意娶她,又真心想护着她的夫婿?
“好,娘亲也想多留你几年。”江氏摸着尚且懵懂的女儿叹了口气,一心盼着丈夫这回能够查出证据,顺利升迁,将来他们为女儿择亲事时也更有底气一些。
东宫
六月阴雨霏霏,天幕压的低低的,屋子里又闷又热,即便是用了冰,依旧闷的人汗流浃背。
太子正在午睡,张德胜初入东宫,格外小心地侍奉着。
见太子梦中皱了眉,张德胜立马执了蒲扇,一下一下地扇着。
可即便是他这般小心,没多久,太子眉间一紧,还是忽然睁开了眼。
张德胜刚到他跟前侍候,见他脸色不虞,立马跪了下来:“殿下恕罪,是奴才伺候不周。”
萧凛按着眉心,头疼欲裂。
他方才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梦里有个额发微湿,乌发红唇的女子软着嗓子让他慢些。
可她越是求他,他越是控制不住,到后来弄得她嗓子都哑了,靠在他怀里细细地抽气。
宫里的皇子十三四岁便有宫女前来教导了,萧凛生性-爱洁,并不愿任何人触碰。
但他身为皇子,成日里和世家子弟在一起,有些世家子放荡不羁,左拥右抱,因而这种事虽没做过,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知道虽知道,但一想到要容忍一个浑身脂粉气的女人吻他的唇,和他相缠至此,他便心生厌恶。
未曾想到,一场小憩,他却在梦中尝到了无比欢愉的滋味。
明明是场梦,那女子的眉眼,樱唇,小巧的鼻尖却牢牢地烙在了他脑海里,仿佛真的有这么个人似的。
这女子生的太美,若是见过他定然会有印象。
可萧凛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却寻不到半分踪迹。
下了床,饮了杯凉茶,萧凛浑身的热意才消了下去,沉沉地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张德胜觑了眼钟漏,小心地答道。
“已经这么晚了?”萧凛没想到一场梦会做这么久,又问道,“周存正来了吗?”
“周侍卫到了有一会了,正在殿外候着。”张德胜答道。
萧凛朝着窗外看去,正看见不远处的廊下站着一个少年,半边肩头被廊外的雨打湿了,却还是身姿挺拔,笔直地站着。
“怎么不叫他进来等?”萧凛微微沉了脸。
太子今年虽只十七,但自小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周身威仪逼人,张德胜连忙低下头解释道:“奴才请了,但周侍卫说他淋了雨,怕污了殿里,执意要在外面等。”
周存正的脾气一贯是这样,一板一眼,规矩的过头了。
萧凛看着那道笔直身影失笑:“把他请过来吧,孤不缺这点打扫内殿的人手。”
张德胜绷着的一口气一松,这才将人领了进来。
周存正人如其名,一脸正气,行完礼,便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
萧凛给他赐了座,问道:“父皇近日可有何异动?”
“陛下最近身体微恙,一直在修养。”周存正仔细想了想,“不过,在巡视大理寺的时候,他召见了一个从七品的秦主簿,在房间聊了有一个时辰,不久后这主簿便领了差事,出巡了庐州。”
“庐州?”萧凛一想便明白了,父皇这是想查查白家的洪水案了。
周存正也看了出来,迟疑地问道:“万一陛下动白家的话,对您有些妨碍,要不要……”
萧凛抿了口茶:“不必,往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但这回洪水案牵扯到那么条人命,舅舅的心变了,是该收拾收拾了,否则即便我日后登基,也势必要受他掣肘。”
“可若是白家出了事,那陛下会不会对您的太子之位动手?”周存正仍是忧虑。
“三弟,四弟皆得了天花身亡,孤现在是这宫里唯一成年的皇子,父皇便是想废孤,大臣们也不会答应,更何况孤也不会给他机会。他们两派相争,对孤不是坏事。”萧凛放下了杯子,声音笃定,直到听到他话中的秦主簿才微微一顿,“这秦主簿是不是那个忠勤伯府的秦三爷,善于篆刻的那位?”
秦三爷娶当垆女的事情人尽皆知,周存正也不纳闷他会知晓,点了点头:“正是。”
“果然是他。”萧凛脑海中依稀还有一点印象,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不安,问道,“他走了多久了?”
“刚走,大概两天。”周存正答道。
萧凛沉思了片刻,脑海中忽然又出现了那张雪肤红唇的脸,脑袋一疼,坐下来缓了缓:“舅舅如今行事狠厉,你派人跟着这位秦主簿,若是舅舅动手了,便暗中帮他一把。”
如今正是白家和皇帝斗法的时候,他们这个时候插手并不算明智,周存正心生犹豫,但看见太子正按着眉心,极为头疼的样子,也没敢再劝,领了命出去:“臣这就去。”
果然如太子所料,这秦主簿前脚刚拿到账簿,后脚便被白家的人追杀,幸好周存正出了手,这位秦大人最后只是胳膊上受了一点伤,安安全全地回了京。
交送账簿后,萧凛亲自送了这位秦大人回府。
连绵了月余的梅雨终于停了,只是地上还湿漉漉的,车轱辘吱呀吱呀地转着,一路从东宫行驶到了秦府前。
萧凛不过顺便一送,放下了人便要离开。
可这日恰逢秦家老夫人的寿诞,老夫人认出了太子的车驾,非要请他进去赴宴。
若换做旁人也便罢了,可这秦老夫人到底是位伯夫人,且秦老将军同太-祖还有些交情,萧凛只好进了门一叙。
太子登门,对一个破落的伯府来说,不啻为天大的事。
尽管萧凛已经吩咐了,坐一坐便走,但整个伯府还是里里外外地都惊动了起来,大房,二房殷切地想拜见他。
见了一圈,萧凛不耐,微笑着寻了个借口打算离开:“孤有些不胜酒力,去园子里醒醒酒。”
太子都这么说了,众人讪讪,也不好再凑上去。
绕过了长长的小径,萧凛正要拐弯的时候,迎面忽然撞到了一个穿着石榴裙的少女。
那少女刚到他的胸膛,猛然这么一撞,手里的木盒飞了出来,恰好落到了一窝泥水里。
“我的玉佩!”那少女顾不得被撞的很疼的额,连忙伸手去捡。
可那盒子一打开,玉佩还是碎了,小姑娘垂着头捧着那碎成两半的玉佩,细细绵绵的声音都在发颤:“这是母亲叫我拿给祖母贺寿的礼物,弄坏了可怎么办?”
“抱歉。”萧凛看着那一分为二的玉佩也有些头疼。
“不怪你,是我走的太急了。”那少女虽然失落,却没有半分埋怨的意思,反倒抬起头关心了他一番,“公子你没事吧?”
她一抬起了头,当看清了那张怯怯的脸时,萧凛脑海中像是忽然炸开了一般,久久挪不开眼。
这少女,竟和他的梦中人一模一样……
萧凛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眼神扫过她卷翘的睫毛,吹弹可破的皮肤,落到那颊边的软肉上才稍稍敛了敛目光,说一样也不全对,她现在比那梦中人还稚嫩了一些。
被一个男子盯着看,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雪浓耳尖滚烫,红晕从耳后一点点爬了上来,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半晌,侧了身提醒了一句:“公子,你没事吧?”
萧凛这才意识到不妥,收回了眼神,尽量保持平静:“没事。”
“没事就好。”那少女轻轻舒了口气,拿着手中的玉佩直犯愁。
萧凛听着她的话思考了片刻,又觉出些许不对来:“你既是这府里的孙小姐,为何方才寿宴不见你?”
既然贺寿,以她的年纪只能是老夫人的孙女,可他一来,这府里的姑娘闻声而动,方才都围在了前院,各个衣装妍丽的,却未曾见过她。
那少女攥着木盒,犹豫了片刻才开了口,声如蚊呐:“我是三房的……”
原来是秦三公子和那个当垆女的女儿,怪不得这府里的人不待见她。
便是这成色不算好的玉佩,怕是都花费了他们不少积蓄。
萧凛心中微微一动,将自己身上的玉佩摘下来给了她:“抱歉,弄碎了你的玉佩,那我赔你一块。”
雪浓只粗粗地看了一眼,便能看出那玉佩的成色极好,绝不是她手中这块可以比的。
而且眼前的人气质出众,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
她连忙摆手:“不必了,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这玉佩不贵重,和你手上的那块差不多,拿着吧。”萧凛沉声,直接塞给了她。
眼前这人看着温和,但他一沉声,忽然说不出的威严。
雪浓手一抖,只好捧住了那玉佩,声音发颤:“多……多谢。”
戏台子刚唱起来,寿宴已经开始了,雪浓没来得及细看,只好拿了这块玉佩前去凑数。
正要离开的时候,眼前的人却忽然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萧凛温和有礼,看着那少女。
可他看着虽然温润,但那眼神却深不见底。
雪浓一直养在深闺,哪里被这么直白的看过,连忙低下了头,小声地答道:“我叫秦雪浓。”
原来她叫雪浓,雪浓,是个好名字。
只是这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双颊晕的快滴血了。
怕吓着她,萧凛这才收回了眼神,微微颔首道:“快去吧。”
“谢过公子。”雪浓心里砰砰直跳,攥着那玉佩碎步转了身。
前厅里,太子已经走了,原本被打断的宴会又继续,各房依次献礼。
这玉佩原是母亲请大师开过光的,但眼下来不及,雪浓只能把方才那位公子给的那块装进了木盒里。
因着父亲刚回,手臂有伤,所以这玉佩是由雪浓代替献给祖母的。
其他两房献上的不是半人高的红珊瑚,便是名家的书画。
当三房拿出这么个寒酸的木匣子时,一屋子的人都斜着眼,略带讥讽,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嘴上不说,脸上却不大好看。
可是当匣子一打开,里面的玉佩一露出来的时候,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原本心不在焉的眼神顿时聚了光,指着那玉佩声音都不甚平静:“这玉佩,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怎么回事?”
围在一旁的两房也凑了上去,粗看一眼,不过是个成色极好的玉佩,并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一拿起来,当迎着光看见了一条雕镂的格外精致的蟠龙和一个明晃晃的“萧”字时,在场的人无不为之一震——
这玉佩分明是刚才那位太子随身佩戴的,怎会到了三房这个身份低微的小丫头手里?
雪浓直到现在才看清那玉佩上的纹饰,脑袋里轰隆作响,好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的那个大哥哥竟然是当朝的太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