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三位夫人由张德保引路,穿过宫门,从一条松石小径渐渐行来,起先觉得秋意瑟瑟,这会子反倒热起来,后悔该少穿些衣裳——怎么皇宫竟这样大呀!
三夫人陪笑道:“公公,还有多久能到呀?”
太子特别指定了张德保引路,可是也专门交代他:要紧的是伺候好那位有孕的二夫人,亦即傅良娣的母亲。
至于其他二位夫人,自然不用太放在心上——反正张德保是这么理解的。
他上回没有随太子去傅家,但这不妨碍他一眼认出陈氏:挺着肚子的就那一位。
“就快到了。”张德保懒洋洋地接了一句,一面却笑容满面地搀住陈氏,“夫人您慢些走,这路上石子滑,当心别跌着。”
这趋炎附势的家伙,傅三夫人暗暗生气。好在她这人极有肚量,且善于自己排遣,反而也跟着扶住陈氏的胳膊,嗔道:“傅良娣也说了,二嫂你有身子就不必过来,怎么偏不听劝呢?”
陈氏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抹了把额上的汗,笑道:“不亲眼看看良娣,我怎么能放心?”
意料之中的回答,三夫人觉得很满意——她此举本来也只为了讨好,帮助她们彰显母女情深而已。
三夫人笑吟吟地转向傅大夫人,“我还以为大嫂不愿过来呢,没想到还是来了,到底是大嫂志气宏大,心胸宽广。”
她近来常常与大房不对付。本来三房就是根墙头草,从前大房得势的时候,帮着作践一下二房也没什么;现在二房出息了,她反过来将大房踩上一脚。
大夫人在心底将这位三弟妹骂了个狗血淋头,嘴里慢慢说道:“哪里,府中事务虽忙,可傅良娣到底是我的侄女儿,如今她有些喜讯,我这个做大伯母的怎可不来探望?”
心中却实是不平,要不是老太太催逼着她过来,她还真不想来——那老东西怕自己的骨头受不住颠簸,就来指派她,好不要脸!
张德保是个人精,耳里听着这些女人叽叽喳喳,心中早就摸清了大概:这傅家内部的龃龉竟不少,难怪太子指派他过来,敢情是给傅良娣撑腰呢。
一行人总算到了东宫,一路来到西配殿,傅瑶已在门口立着,拢着手,面带微笑。
还未来得及招呼,陈氏就急急忙忙上前,责备道:“怎么在风口里站着,也不怕着凉?”
侍女们忙取了披风过来,秋竹为傅瑶披上,小香则将一件石青披风系在陈氏颈子上,吃吃笑道:“夫人别光说良娣,您自己也得当心呢。”
这一家人对她而言算熟面孔了,陈氏也很喜欢这丫头活泼的性子。
母女俩挽着手进去,大夫人和三夫人则尴尬地跟在后头:根本没有人想到招呼她们,她们来是为了什么呀?
陈氏素性是个腼腆的,但所谓为母则强,见到女儿怀着身孕不便,她反而麻利地指挥起来,又是让傅瑶在榻上卧下,又吩咐侍女抱一床锦被来,暖炉也该拿近一些——如是种种琐事,都是傅瑶该留意而未留意的。
傅瑶被伺候的舒舒服服,心里反而有一种罪恶感,嗔道:“娘,原是您过来看我,怎么劳烦起您来了?”
“这有什么,你是初次有孕,原该金贵些,样样都要注意。娘的经验可比你充足多了,你就不用担心娘了。”陈氏不以为意地说道。都说女人生孩子越生越顺当,她这都第三胎了,的确没什么好忧虑的。
傅瑶觉得心下有一股暖流涌过。很少有人对她这样好,就连家人的滋味,她也是在这位二夫人身上初次尝到——只可惜,她是个冒牌货。
傅瑶掩饰着摸了摸陈氏的肚子,“娘已经有五个月了吧?”
五个月的肚子,早就显怀了,倒是傅瑶的腹部看起来依旧平坦。
三夫人笑着说道:“可不是!算起来明年开春就该生产了,”她笑吟吟地瞥了一眼,“都说二嫂这一胎肚子尖尖,想必是个男孩儿呢。”
陈氏脸上尽是为人母的恬淡和满足,“我只盼着是个懂事的,别像湛儿那样不思上进就好了。”
那可难说,瞧你们二老爷那副蔫吧样儿,就知道生不出好的。
三夫人将这话咽下去,转向傅瑶笑道:“傅良娣吉人天相,想来一定是个小皇孙。”
傅大夫人在一旁冷言冷语看着,“那倒未必,生儿生女的福气是天注定,不是要什么就能来什么的。”
三夫人竖眉说道:“大嫂,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是在咒良娣不成?”
“我可没这么想,”大夫人冷笑道,“弟妹你激动什么,你自己没儿子,也别胡乱揣测别人呀!”
这句话正戳中三夫人痛脚:三房里没有嫡子,只有庶子,这些年她只产下了一对女儿,这是她心中的隐痛。
陈氏听得皱起眉头,明明是来看女儿的,这两个人倒吵得不亦乐乎。
傅瑶倒不甚在意——她挺喜欢看泼妇对骂的。不过,在太子宫这样吵闹,似乎的确聒噪了些,且不和规矩。因此笑了一笑:“都好,无论生儿生女,我都喜欢。”
两人这才停住话头。三夫人小心翼翼说道:“可是,太子殿下呢?”
她自己没生出儿子,都常常自觉在三老爷跟前低人一等,皇室只怕更是如此吧?
“孤也是一样。”外头一个声音朗然说道。
身着杏黄织锦缎袍的太子旋身而入,足蹬云靴,秀眉妙目,风采浑然天成。
众人连忙行礼,如上回一般,元祯又拦着陈氏不许她见礼——她一个孕妇那般重的身量,难为太子怎么一下子拉住的。
元祯蹭蹬两下来到傅瑶身边,拉着她的手,毫不掩饰亲昵,“只要是阿瑶的孩子,孤都喜欢。”
傅瑶翻了个白眼,懒于挣脱——她方才行礼也只是做做样子,连床榻都没下,反正元祯不会真要她跪的。
恃宠生娇就恃宠生娇好了,多少人连娇的机会都没有呢。且她怀着身孕,自当娇贵一些。
众人看在眼里,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当一个男子对你好的时候,说的或许尽是些甜言蜜语,不见得是真心话,可她们争的,不就是这一点表面的容光吗?
三夫人由于方才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心下好没意思,也没心思待下去。
大夫人更厌恶这样腻腻歪歪的场景。至于陈氏,也觉得不要打搅两人比较好。
三人齐齐起身告退。
元祯没有拦阻,只说了些客套话,并吩咐张德保:“去库房取几匹好绸缎并头面饰,别让夫人们空手而归。”
三夫人喜不自胜,连连道“这怎么好意思”,却又听元祯说道:“二夫人是傅良娣的生母,她的东西该添上一倍。”
三夫人脸上的笑容便失了一半,旋即又振作精神:罢了,得了赏赐就不错了,反正太子殿下赏的东西,多半都是好东西。
她总是很能给自己打气。
傅大夫人始终神情淡淡。
傅瑶也叮嘱了母亲注意保养身子,别为不相干的人事怄气,陈氏连连答应着。
三人正要离去,傅瑶偏又叫住,“大伯母,您稍留一下,我有话同您说。”
傅大夫人脸上一僵,她只想安安分分出宫,怎么独独留下她来?这傅瑶别是想找茬吧?还是因为方才那些话得罪了她?
老实说,她现在真有点怕这位侄女:光凭傅瑶能把太子哄得团团转,这份手段就不容小觑了。
良娣的命令她可不敢不从,何况有太子在,傅大夫人只好老老实实站到一边。
三夫人得意地回头看了一眼,亲亲热热地挽起陈氏的胳膊,“二嫂,咱们先走吧。”
傅瑶要趁机教训大夫人,她还真是喜闻乐见。
教训的越厉害才好呢,三夫人不无快意地想。可见她对于方才大夫人的针对之语耿耿于怀。
元祯仍旧缠着傅瑶不放,扭股儿糖一般在她身上巴着。傅大夫人看得脸红心跳,她们家一向古板方正,又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婚,就是傅大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没这么粘着她。没想到天家风气开放至此。
大夫人轻轻咳了两声。
傅瑶将元祯推开,“殿下,您先出去避避,我有事要忙。”
敢这么跟太子说话,真不怕掉脑袋。傅大夫人看得大惊失色。
下一幕更让她惊掉眼球,太子居然老实地点了点头,“好。”说着带上门出去。
这完全是将太子玩弄于股掌间呀,她们傅家怎么出了这样一个祸水。傅大夫人感慨万千。
傅瑶不清楚她的想法,更不觉得自己是祸水——她跟元祯说话方式一向如此,她觉得挺自然的。
傅瑶轻轻唤道:“大伯母。”
大夫人从沉思中惊醒,忙坐过来,“是。良娣有什么吩咐,只管明言。”
见识过元祯对傅瑶的态度,她哪还敢轻慢这个侄女?
傅瑶笑道:“伯母莫慌,我留下您不为别的,是想谈一谈五姐姐的事。”
“珍儿?”大夫人诧道。傅珍在数月前就已经嫁去程家了,有什么好谈的?
傅瑶沉吟了一会儿,“大伯母可清楚,五姐姐月前曾在外散布谣言,有意中伤于我?”
那一回的事她想的很明白,郭丛珊与穆怀英如何知道秦爽的底细,必定是听了些风言风语才会设计,而能散布这个流言的,就只有通晓内情的傅珍。
“竟有此事?”大夫人更吃惊,“究竟是何谣言?”
傅瑶摇了摇头,“伯母若想知道,回去问五姐姐就成了。总之,此事关乎我的清名,若处置不当,非但会引得太子殿下生疑,更有甚者,会给傅家满门带来灭顶之灾。所以我在这里跟伯母说清楚,就是希望您能好好管教五姐姐,万勿让她再生出事端,否则,累及的不是我,是整个傅家。”
大夫人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所谓清名,自然是关乎男女之事。她倒不在乎傅瑶的处境,但的确如傅瑶所说,她与傅家同在一条船上,牵一而动全身,的确不容小觑。
大夫人面色沉郁,“良娣放心,回去后我必定与她好好分说。”
她自己生的女儿自己心里清楚,傅珍那丫头,不长脑子光长脾气,若因此闹出什么事来,的确得好好教育一番。
“有伯母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么,我就在此静候佳音,但愿您不会令我失望。”傅瑶含笑说道。
这句话可算是实打实的威胁。
大夫人脸色一变,半晌,颓然应道:“是,我必定谨遵良娣的吩咐。”
傅瑶这才轻快地笑起来,“小香,好生送大夫人出去。”
小香心不甘情不愿地拉起大夫人的胳膊,“夫人,随我来罢。”几乎是生拉硬拽地将她拖走。
元祯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紧巴巴问道:“你们方才说些什么?孤在外头等了半天。”
“秘密。”傅瑶觉得口有些干,就着杯子饮了一口,她现在不能喝茶,都是用蜂蜜冲水喝。
元祯似是不满,“你有事瞒着我?”
这天下谁没有秘密?傅瑶笑眯眯看着他,“殿下就没事瞒着我?”
“没有。”元祯很干脆地应道。
“真的?”傅瑶紧盯着他的神色变化。
元祯只好投降,“好的,是有的。”
“不过,”他补充道,“不该瞒的事,我一件都没瞒着。”
这种话就好笑了,什么叫该瞒的事,什么叫不该瞒的事,谁来定义?傅瑶冷淡地“哦”了一声。
“譬如说,我喜欢你,这是不该瞒的。”元祯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
“我相信。”傅瑶点头。
她真的相信。元祯对她这样好,若说一点喜欢都没有,那绝乎不可能。然则相较于女子而言,男子的喜欢太廉价了——他们可以同时喜欢许多个女人,并且都是真心实意。
可女子不能,至少傅瑶不能。所以她不敢拿自己的真心去赌。
因为先爱上的人,便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