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时,派去打听的宫人回报,说成德帝去了高贵妃的漪澜殿。
赵皇后淡淡摆手,“本宫知道了,下去吧。”
她心中虽烦恼,但亦无可奈何。她是皇后,不是宠妃。宠妃可以出尽百宝邀宠,而皇后,即便心底有万般酸涩,也必须做出贤良的名儿来,不能表现出丁点醋意。
皇后的身份固然给了她无上荣耀,可是也从此困死了她。
赵皇后慢慢拔下头上的簪,正要宽衣就寝,就听侍婢来报,“傅良娣来了。”
她怎么又来了?还是在这个时候来?
赵皇后莫名有些不安,上回郭贤妃给傅瑶送梅汤想令她流产,傅瑶来见她,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这回又出了什么事?
“传。”赵皇后凝神说道。
这一回傅瑶进来得更快,礼数也更为粗疏。她甚至没有行礼,只福了福身,就道:“母后,有人要谋害臣妾腹中胎儿,臣妾特意将证人带来给您过目。”
她一声令下,朱弦便被扔进来。
赵皇后一眼瞧出朱弦十指渗出的殷殷血迹,“你对她用了刑?”
“不用刑如何肯招?”傅瑶漠然说道,“滥用私刑固然欠妥,可是跟这个丫头犯下的罪状比起来,真是小事一桩。皇后娘娘,您还是先听听这个丫头怎么说吧。”
她踢了朱弦一脚,“现在,把你方才对我说的,原原本本地跟皇后讲一遍。”
“是。”朱弦低低应了一声,开始诉说。
赵皇后见傅瑶这般目中无人,心中虽有气,也只好暂且听着。
她的脸色渐渐变了。
朱弦说的话,与方才并无二致,可是在赵皇后听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傅瑶毕竟与郭家毫无瓜葛,郭家就是死绝了也与她不相干,可赵家却与郭家同气连枝,一方有难,另一方势必难以幸免。
赵皇后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朱弦决然说道:“是,字字句句,并无虚言。”反正傅良娣已答应保全她的家人,现在她没什么好怕的了。
赵皇后又惊又怒,“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傅瑶冷笑道:“母后您错了,不是她胆大敢做这样的事,是郭二小姐胆色过人才对,朱弦一个小小奴婢,要不是有人主使撑腰,她哪敢谋害皇嗣?”
赵皇后哑口无言。这件事是郭丛珊的罪过,辩无可辩,那女孩子她之前就瞧着不对头,却没想到她大胆至此。更令赵皇后生气的是,郭氏只顾着自己的私欲,完全未把郭家和赵家的安危放在眼里——这一点尤其不能原谅!
傅瑶郑重地作了一揖,“如今事情已经分明,还请母后给个说法,该如何处置?”
赵皇后好生为难,谋害皇嗣是滔天大罪,哪怕诛九族也不为过,可若真这样广而告之,即便郭家和赵家仍能保全,有这个污点,此后也难以在朝中立足。非只如此,她这个皇后,以及身为皇后之子的元祯,也将孤立无援——最好还是尽力保全这两家。
赵皇后勉强笑道:“阿瑶,此事毕竟牵连甚广,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如今你既已无恙,那女子的诡计也未得逞,不如……”
她叫得亲切,傅瑶听着却只觉得恶心,她冷声说道:“莫非臣妾所受的罪便白受了么?若臣妾这回真遭遇不测,皇后娘娘是不是还要包庇那罪魁?”
赵皇后呆呆看着她。假如傅瑶这回真一尸两命,她还真不知自己该作何举措。于情,她当然会恨透那杀害自己孙儿之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是于理,她又不知自己是否会继续遮掩下去,保住既有的利益。
赵皇后讷讷无言,傅瑶深吸一口气,肃容说道:“臣妾明白了,那么臣妾就遵照皇后娘娘的意思,不会向太子殿下透露半字。”
其实她一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所以才独身来此,以保全郭赵两家的颜面,而不是对外揭。可是亲口从赵皇后嘴里说出来,她还是不禁齿冷——无论怎样,她都不会真心将赵皇后视作一家人了。
赵皇后自己仍有些懵懂,“你的意思是……”
“臣妾不会追究谋害皇嗣一事,可是那主谋之人,臣妾也不愿放过,”傅瑶扬眉说道,“这一点,还请皇后殿下成全。”
能不累及赵家,赵皇后已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温煦说道:“你待如何?我让郭丛珊给你赔罪可好?”
光赔罪未免也太便宜了。
傅瑶冷笑道:“光赔罪就顶用的话,人人都上赶着犯错去了。”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赵皇后有些尴尬。
傅瑶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主意,“郭二小姐做下这样的事,咱们虽不追究,保不齐她哪一天自己说出来,反而麻烦。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别再让她见人的好。”
赵皇后听得纳闷,难道让郭家把郭丛珊关起来?可关不关得住是一说,总不能关一辈子,别人还是会疑心哪!
傅瑶坦然说道:“贤妃娘娘不是卧病在床么?没准就是二小姐去岁常常进宫闹出来的。既然二小姐这般不祥,就当送去佛寺里清修,也好驱厄。”
送去寺庙里,又是不祥之人,那就等同于断送了一生的指望,从此只能长伴青灯古佛了。
这女孩子年纪轻轻,想出来的手段倒是果决狠辣,半点也不给人留后路。
赵皇后听得胆寒,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傅瑶向她拜了一拜,“如此,那就有劳母后了。”施礼离去。
侍女胆怯地看着地上的朱弦,“皇后娘娘,这人该怎么办?”
赵皇后烦恼的挥手,“先押去后殿关着,容后处置。”
朱弦脸上反比赵皇后平静的多——知道自己要死的人,往往格外淡定。
赵皇后又叫来另一名侍女,“你去披香殿将贤妃请来,本宫有要事见她。”
那一夜赵皇后同她表妹说了些什么,傅瑶无从得知,她只知道从次日起,郭贤妃的病就渐渐痊愈,众人都说是郭家二小姐冲撞,因此郭贤妃便向郭家下了口谕,要求将郭丛珊送到城外的慈航斋清修。
永宁伯夫人领着女儿哭到披香殿来,质问郭贤妃为何糟践自己侄女的名声,郭贤妃冷冷看她一眼,“嫂嫂这话错了,不是本宫糟践她的名声,是她在糟践郭家的名声,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女儿做了什么?”
郭丛珊面色惨白,死死拉住母亲的衣袖,“娘,别再问了,我愿意去清修,不关姑母的事。”
永宁伯夫人搂着女儿痛哭失声,“我的好女儿,你做错了什么,一家子血亲都这样狠心!她们既然不肯放过你,娘也削了头陪你做姑子去——反正这家里容不下咱们娘儿俩!”
郭丛珊也伏在她怀中流涕。
郭贤妃自经历变故后,比先前通透了许多,只冷眼旁观这一对母女。从前她怎么没现郭家的人都这般蠢呢?她这位大嫂也是个拎不清的,至于郭丛珊——连豺狼的眼泪都比她真呢。
永宁伯夫人闹归闹,最后还是迫不得已,将好女儿送到尼庵里去。郭贤妃大概跟哥哥提了侄女儿的恶行,所以永宁伯并未反对,反而急急地将女儿送出府去;至于永宁伯夫人,他们则索性瞒着,像这等混不吝的妇人,知道的越少才是好事。
赵皇后又叫傅瑶过去,问道:“那叫朱弦的宫人今日不吃不喝,似乎隐有死志,依你看该如何?”
她现在对着傅瑶总有一种上下颠倒的感觉,似乎对方才是主子——当然是赵皇后自觉理屈。
傅瑶轻快的说道:“她犯的本来就是死罪,要死便死呗。”
赵皇后皱了皱眉,对她的无礼虽不快,也不好说什么,只耐着性子道:“宫人们生老病死也是常事,但若没个由头,也说不过去。”
傅瑶露出狡猾的笑容,“母后若不嫌弃,臣妾这里倒有个主意。”
说罢附耳过去,对着赵皇后悄悄说了几句。
赵皇后听得睁大了眼,她素知傅瑶鬼心眼多,却也没想到她这般能于应变。
只是赵皇后还有些犹疑,“光凭这些证据,只怕不足以定高贵妃的罪吧。”
“要定罪做什么呢?只要有一点疑心即可。做得太明显了,别人反而要怀疑有人故意陷害,就是这样影影绰绰才好。”傅瑶微笑说道。
这还是她从高贵妃母子身上学来的。
赵皇后仍在踯躅,“但,谋害诚郡王世子对她们也没什么好处,这动机上只怕说不过去。”
“怎么没好处呢?”傅瑶说道,“娘娘您想想,诚郡王世子是养在谁宫里的?一旦王世子出了意外,人人都会怪责娘娘您教养不善,且朱弦是贤妃娘娘的人,贵妃娘娘此举,还可挑拨您与贤妃的关系,进而挑拨郭赵两家不和,打击太子的势力,为二皇子铺路——道理都摆在那里,就看您怎么说呢。”
赵皇后一脸佩服的看着这女孩子,被傅瑶这么一说,连她都几乎相信高氏是罪魁祸了——看来她料得不错,这丫头果然是个狐媚子人精,尽管她如今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很快,有人向赵皇后告密,说诚郡王世子落水一事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设计,引诱其去湖边。赵皇后循着踪迹查到披香殿的宫女朱弦身上,正待审讯,岂知当晚朱弦就自缢身亡,临走还留下一封遗书,说自己曾被郡王世子责打辱骂,才心生不愤,作出此举。
遗书上尽管写得明明白白,可有心人却在收拾朱弦的遗物时,现了一颗东海明珠——昔年高贵妃风光无匹,成德帝独独赠予她一斛东海明珠,如今却在一个小宫女身上现,难免不惹人疑心。
高贵妃百口莫辩,不惜脱簪待罪,到勤政殿前自证清白。可成德帝碍于人言,加之诚郡王夫妇执意要为儿子讨回公道,不得已,只好夺去高贵妃协理六宫之权,罚俸半年,令其闭门思过一月。
二皇子元祈为其母求情,也遭了一顿申斥,深觉丢脸,只好称病不出。
赵皇后见了这般,自然心满意足——谁都以为只有高贵妃得蒙圣宠,却忽略了她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后,要弄到几颗明珠,绝非什么难事。
傅瑶只是付诸一笑。她为赵皇后出的这个主意,对她自己并没有多大好处,受利的只是赵皇后和元祯。但也罢了,谁让他们站在同一条船上,彼此的利益都是互相依存的。
不管她喜不喜欢元祯,她都得帮着他,护着他——如同帮着她自己。等肚子里的这个生下来,她将又多一个人需要庇护,要操的心只会更多。大概只要人活着,就免不了这些纷纷扰扰。
或许她该改一改这懒散的习惯了,只听说过懒散的姑娘,没听说懒惰的母亲。她必须打起精神,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这地方好坏且不论,她既然来了,便没有退缩的道理——何况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暮春时节,落花如同飞雪,纷纷扬扬煞是好看。傅瑶坐在廊前,看着宫人们侍弄花草,以一种缓慢而优雅的节奏,这样好的季节,谁也不愿它匆匆过去。
然而傅瑶能清楚地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她抚上自己的肚子,里面传来轻微的震动。一个新生命正在里头茁壮成长,它是强健的,而且充满希望。
元禧轻手轻脚的上前来,仰着脸儿悄声问她:“傅姐姐,他们都说你快生了,是真的吗?”他现在也学着昌平喊傅姐姐。
谁整天跟小孩子聊这些生育的话题,傅瑶有些为难,还是“嗯”了一声。
元禧惊喜地拍手,“太好了,我要有小弟弟了!”于是雀跃着跑走,要向他母亲汇报这个消息。
额……宫里的孩子都搞不清辈分吗?
傅瑶无语地看着元禧的背影。
算了,也好,至少这孩子比从前懂事多了。自从见识过元禧的丰功伟绩,傅瑶很担心会生一个像他那般顽劣的孩子,现在这份担忧则化为无形:就算天性顽皮,她也有本事将其教好。
她有这个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