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生产当然是好事,只是这孩子……
赵皇后迟疑问道:“是个女孩儿?”
稳婆脸上一滞,还是挂着平静而稳妥的微笑说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是女孩儿。”
“女孩也好。”元祯说道,仿佛面向着殿中诸人。
他猝然起身,走到稳婆身前,伸出双臂,“让孤抱抱孩子。”
稳婆可不敢让他抱,赔笑道:“殿下,您不知轻重,会伤着这孩子的。”
这话也是,元祯也便没有坚持,只道:“那让孤看看。”
稳婆小心地将襁褓掀起一角,露出里头红色的肉团。才出世的婴儿,皮肤都是皱巴巴的,脸部也未伸展开,虽然细细擦洗过,看去还是有几分怪异。
然而元祯却笑了,眉眼弯弯,“挺好看的孩子。”
他顿了顿,“傅良娣呢?”
稳婆往后瞅了眼,太医们正在6续退出,“殿下放心,傅良娣很好,只是产后虚弱,暂时还不能起。殿下若想看视,现在就可以去,傅良娣尚且醒着,只是需仔细些,别让傅良娣着了风。”
元祯听罢,待太医们都去后,便小心地掀起帘子,侧身进去。
傅瑶斜倚在床上,靠着一个软枕,青丝都披散着,脸上也是平平静静。
她一见到元祯便笑起来,“殿下,你来了。”
明明是一样的笑容,落在元祯眼里却多了些不同:他的阿瑶,仿佛比从前更沉静了,可是这份沉静只会令人心疼。
元祯轻轻坐到床边来,留神不出太大的动静,他拉起傅瑶一只手,有许多话要说,末了却只吐出两个字,“阿瑶……”
傅瑶依旧含笑看着他,“殿下看过我们的孩子,觉得如何?”
“看过了,长得很漂亮,”元祯温声说道,“很像你。”
“胡说,”傅瑶嗔道,“明明什么都没长开呢,就那一张皱巴巴的小脸能瞧出什么?倒说像我,我有那么丑么?”
她越是表现得和平时一样,元祯越觉得眼底酸涩,他也顾不得傅瑶身上尚有一股血腥气,上来就搂住她,哽咽道:“阿瑶,你放心,我会去求父皇,让他一定要给你太子妃之位,这个位子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只怕是难哪,傅瑶在心底默默叹道。
成德帝要她诞下皇长孙才许以太子妃之位,为的就是名正言顺,现在她拿什么去争呢?非但争不成,还会落一身笑话。
可是她也只能乖顺应道:“好。”她不能连元祯的最后一点希望都打碎。
等元祯抱够了离身,傅瑶便说道:“殿下,你是从御书房匆匆赶回的吧?所以连衣裳都没换。现在我这里已经无事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元祯迟疑地看着她,“你真的没事?”
“当然,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孩子也顺顺当当生下来了,我也平安无事,殿下可以放心了。”傅瑶微笑说道。
元祯陡然觉得鼻头一酸,恍惚就要落泪,他急急起身,掩饰着笑道:“好,孤这就去见父皇,你且安心等着,养好身子,孤晚上再来看你。”
傅瑶木然看他离去,神情无波无澜。
她知道元祯这一趟必然不会成功,就如同她知道这太子妃之位已与自己无缘。
这是天意。
江太后进来,看着她叹道:“想哭就哭吧,在哀家这里,不必拘泥什么规矩。”
“臣妾为什么要哭?”傅瑶望着她笑道,“又没生什么坏事,桩桩件件都是好的,不就是一个太子妃么,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要它做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太后娘娘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江太后眸中酸楚,姗姗上前,搂着她的颈,只顾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傅瑶靠在老人家温厚的肩膀上,两行清泪渐渐下来,又很快被她拭去。
半晌,江太后说道:“祯儿去向皇帝求情了,皇帝感念他一片痴心,或许会同意他的。”
“不会的,”傅瑶默然摇头,“陛下许诺待诞下皇长孙就立我为太子妃,太医也推断我腹中是个男胎,如今是天意不成全臣妾。陛下相信天意,天意不可违,哪怕连太子殿下也无法动摇。”
成德帝或许不见得相信天意,可治理天下却需要民心相信,所谓的天子,不就是得天所授么?
傅瑶没有败给任何人,她只是败给了运气。
她轻轻推开江太后,“太后,让她们把孩子抱进来吧,我想看看孩子。”
她不得不承认,起初她的确有点失望。假如她从来没有做过成为太子妃的梦,现在大约也不会难受,可是当她得知,自己能凭借腹中这块肉鱼跃龙门的时候,她的心思便活络起来了,谁不想登上高位、过上更好的生活?
现在不过一夕之间,她的梦就碎了,从此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说不难过那是假的。
可是难过也没有用,已经这样了,难道让她一索子将自己吊死?不,她还要活,还要活得好,让那些在背地里耻笑她的人瞧瞧,她傅瑶不会被任何事打垮。
至于她的女儿,那是她的骨血,她千辛万苦才将其生下来,那么也将用尽心力哺育她长大,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支撑。
傅瑶侧过脸,悄悄将脸上的残痕抹去,她必须打起精神面对自己的骨肉——做娘亲的整天淌眼抹泪,女儿还怎么笑得出来?
她愿意看到她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
元祯跪在御书房冰凉的地砖上。
他苦苦哀求书桌前的父亲,“父皇,傅良娣这回诞下的虽是一女,可她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求父皇看在儿臣面上,答允儿臣的请求吧!”
成德帝放下手中奏折,看着元祯的面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祯儿,你不懂,这不是朕许不许的问题,是上天许不许的问题。朕已经话下去,若傅氏诞下皇长孙,就立她为太子妃,太医院也已经诊出极有可能是男胎,一切都顺理成章,临到头来却陡生变故,这是天不从人愿,不是你我所能转圜的。”
元祯笑意苦涩,“父皇此意,是一定不准儿臣之请了?”
“是,哪怕你在这跪上十天十夜也不顶用。”成德帝仿佛觉得这话太过强硬,又放缓了语气说道:“祯儿,朕知道你喜欢那个傅氏,也愿意抬举她。既如此,往后你照旧宠着她、别薄待她就是了。至于太子妃之位,她若本分,也清楚自己该要什么,不该要什么,不会为这个和你过不去。”
“父皇既然已经决定,儿臣也无话可说。”元祯木然起身,涩声说道,“儿臣先行告退。”
等他脚步迟缓地出去,杨凡便讪笑着斟上一盏茶来,“太子竟像是被傅良娣冲昏了头,言语间仿佛有对陛下您撒气的意思。”
成德帝下笔不停,随口说道:“喜怒哀乐都为人之常情,骤然大失所望,朕若是他,也会气急。太子还年轻,多历练就好了。”
“是,那么傅氏那边……”杨凡小心觑着皇帝的脸色,“原说待皇长孙满月之日同册佳礼,礼官那边都已经备妥了,现在可……”
“都撤了吧。”成德帝淡淡说道,“至于傅氏,皇长孙虽没了,皇女孙诞生也算一桩喜事,你跟皇后知会一声,还是着意添减些贺仪送去,别让人笑话失了天家的气度。”
“是。”杨凡答应着,执着拂尘站在一边。
成德帝又将茶盏递给他,“这茶有些凉了,你再去煎一壶滚的来。”
杨凡连忙接下,手心一触,脸上却不禁一僵——这茶水分明还热热的烫手。
成德帝只是不愿他在眼前,才找个由头支开他。
杨凡心中一怵,也不敢质问,端着茶盏就急急迈开步子——做皇帝的喜怒无常也是常事,这回又不知哪里触怒了这位主子,还得花时间好好揣摩才是。
赵皇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昏黄镜面上照出的惨白人影,说不上难看,却无端有几分诡异。
宫里的女人都生得白,因为终日困锁在屋里,出不去这红墙。
身后的赵姑姑一下一下,细细地为她梳着。打从赵皇后入宫后,赵姑姑就一直服侍她,从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开始,到如今成了皇后——可巧两个人都姓赵,自是比一般的主仆还亲近许多。
她自认赵皇后的心思没人比她摸得更透,可如今,她却越来越读不懂赵皇后了。
譬如说,赵皇后现在常一人对着镜子呆,也不知为的什么。
赵皇后忽然开口,“兰芝,你说,高贵妃是不是比本宫好看许多?”
她问得突然,且是看着镜中的自己,赵兰芝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讪讪道:“高贵妃不过是惯于浓妆艳抹罢了,单论美色,或许连贤妃娘娘都不如呢。”
赵皇后默然片刻,说道:“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贤妃比她年轻多少?莫说高贵妃年轻的时候,就算现在,她随便出来走上一遭,照样压倒一片。浓妆也好,淡妆也罢,至少她现在看着,比同岁的本宫娇艳多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人总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赵兰芝想了想便道:“从前怎样那是从前的事,都是做奶奶的人了,难道还像小姑娘一样比拼美色吗?至少太子殿下比二皇子殿下强多了,这是有目共睹的。”
说到奶奶,倒令赵皇后想起白天的事,她默默卸下头上簪珥,“本宫还没看过那孩子,明儿你代本宫去看看。”
赵兰芝深知她与傅良娣的龃龉,点头道:“不看也好,傅良娣无福,好好的皇长孙变成了皇女孙,这样不得上天庇佑的人,别折煞了娘娘的福分。”
“倒不是为这个,”赵皇后沉默了一会儿,“本宫只是不忍见到那孩子,一看到她,本宫就想起从前的自己,那时候本宫何尝不是……”
赵兰芝忙焦急地打断她,看看四周,“过去那么久了,娘娘您还惦记这个干什么,反正太子殿下已平安长大成人,您也没什么好担心了。”
“也是。”赵皇后扯下一只步摇,笑了笑,“傅氏无福,也不及本宫好运气,所以这太子妃之位,她注定指望不上了。”
她本就不太愿意傅瑶做太子妃,后来成德帝决心已定,她也没法子,现在却是老天爷出面干预,天理昭昭。
赵皇后扭头问道:“祯儿还跪在御书房吗?”
“已经起来了,”赵兰芝摇了摇头,“似乎正往寿康宫去。”
“陛下不同意,太子也没办法,由他去吧。”赵皇后沉吟说道,“只是这太子妃之位总是空缺也不好,咱们也须留意着,若有好的,便给太子预备着。”
自打吃了郭丛珊的教训,赵皇后决定将标准定得更严格,不止要家世出众、品格端方,还得跟郭赵两家都没什么牵扯,这样她才能放心——即便作出什么蠢事来,也不至于牵连到她们自家。
元祯趁着夜色来到寿康宫,江太后便告诉他傅瑶已经歇息了。
“这么早?”元祯有些吃惊。天虽然黑了,可还不到睡觉的时候——连江太后都没睡,的确不算太晚。
江太后嗔道:“你不想想她今天费了多大的力气,就是铁人也得累晕了,你还不让她好好歇着。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赶着今天说?”
元祯无法,只得告辞,“那孙儿就先回去了,明早再来探望。”
江太后叫住他,“你也不用常常过来,女人月子里需要静养,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可是……”元祯有些踌躇。
江太后知道他担心什么,“你放心,她住在哀家这里,哀家自会照顾好她,也省得迁来挪去地捣腾。等她出月子了,你再带她回东宫便是。”
元祯只好答应。
江太后看着夜色中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禁轻轻叹一口气。
寝殿内,秋竹正在喂傅瑶喝雪参乌鸡汤。她每舀起一口,都先细细吹凉了,才小心递到傅瑶唇边。
傅瑶喝得有滋有味,一滴都不剩下,她现在正需要食物的滋补。
待她喝完,秋竹才趁便问道:“良娣您为什么让太后娘娘将太子支走?你明明醒着。”
傅瑶淡漠说道:“就是不要见他,我才装睡。”
她知道元祯央求的那件事必定不成功,与其等元祯百般抱愧进来同她解释,还不如趁早将他打走,免得聒噪——她现在的确需要静养,况且,她根本不像元祯以为的那样在意这个职分,没了也就没了,太子妃就和良娣一样,不过是宫中女人的一个称呼而已,不见得多么稀奇。少了这项差事,没准她还能更加自在。
她又让秋竹把孩子抱来给她瞧——差不多每隔一刻钟她就要瞧一回,简直爱不释手。一想到这是从她身体里孕育出的一个单独的小生命,她心里就充斥着鼓胀的幸福和骄傲。
这孩子现在看着还很丑,不过据说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样,有了傅渺那个小朋友的经验,她相信这孩子也会越长越好看的。
小婴儿皱着眉,还不停地砸吧嘴,身子在襁褓里扭来扭去。
“……是不是饿了?”傅瑶观察了半晌后说道。
秋竹也没养过孩子,只能迟疑着附和,“或许是吧。”
她们这些人都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
傅瑶当机立断,“你让小香抱着去给乳母们瞧瞧,她们都是生过孩子的,应该知道怎么回事,若饿了,就让她们喂奶。”
秋竹答应着,将孩子递给门口值守的小香。
小香小心地抱着孩子,留神不让她吹风,来到旁边暖阁里,才至门口,就听到里头有说话声。
“原以为这回有了多大的指望,可以服侍皇长孙,谁想这傅良娣的运气也忒差了,生下来居然不是个带把的,难怪太子妃也当不成。”说话的是夏娘,她正磕着一把瓜子,随口将瓜子皮唾到地面上。
“生儿生女谁事先料得准,先开花后结果,傅良娣身子康健,以后还会诞下皇孙的。”秋娘温和说道,“夏娘,瓜子吃多了容易生火,奶水也不好,你该少吃些。”
夏娘的眼睛向上翻起,“我还管奶水做什么,又不是什么矜贵人儿,还指望咱们好吃好喝的供着?”
小香登时大怒,踢开门便进去,厉声道:“方才是哪个对傅良娣出言不逊的,有胆给我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