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些琐碎又必须的事物,吴雪就觉得无比的沮丧,可又不得不重新回到所有人都涌入的河渠里。这些就是生命的全部,而一个人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围绕或为了得到这些而苦恼,而痛恨和嫉妒。
这也无疑令他感到颓丧不振,因为有些事情总是让他感觉无比遥远。更有时候呢,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也是如此貌合神离。他的灵魂在扭曲,在晦暗的光芒下挣扎,但是躯体却给了他无比真实的反馈和诉求。他竭力寻求二者之间的平衡,但长长感到惘然、痛苦。
他似乎总能发觉自己诸多弊端,在不断自我批评和反省之时,又会情不自禁地陷入无解的泥沼,寻求解答却会落入另一个困境的圈套。
但是他唯一学会的,就是不断地反思自我。这是促使他不断进步,并且为之痛苦的根源。如果总是推诿责任,将一切祸患怪罪于“非我之辈”,自然会轻松愉悦很多,但对于一个人对群体和社会,甚至自我价值的认知都会出现极其自负的偏差。
吴雪觉得这是“错觉”。人不可妄自菲薄,更不可狂妄自大。前者是源自缺少自信,后者多半来自无知。因为无知导致的乏于信心,往往更会让人变得愈发极端自负、难以容人。
所以吴雪决定将一切困扰他的问题或者假象全部抛弃,试图追本溯源来发觉自己真正的诉求和心愿,并为此考量起最真实的自我。
在此期间,他发觉人都是具有两面性的。他的光辉与阴暗并重,各自占据着他心思的两头,而唯一没有让他走上不归路的原因,是他总能为二者寻求一个平衡。光明无法彻底战胜黑暗,黑暗却可以一瞬间侵占光明。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完全是因为光明总是跟秩序和律法、道德与约束有关,而幽暗的魔鬼总是会在人们耳边低吟浅唱,将地狱内美妙的歌声传达给堕落和即将堕落的人们。
想通了这些,吴雪突然平静了。但这些都不是现实,现实中的人们往往会为了生存而挣扎,而绝非有空暇去跟自己内心的魔鬼谈话。
闲人。吴雪对自己评价道。一个自己跟自己决斗的闲人。
面对现实,总是令他痛苦不已。死亡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彰显在他黑黢黢的双眸之中,令人看了做怕。
当翎歌看见这样的吴雪,一时竟也为之一颤,为他身上散发出的诡异且偏执的气场而畏惧。
吴雪字冷如霜。“再失去一次又有何妨?”失去。他们都曾经失去过重要之人。经历过最深沉的痛苦的人,往往不会再畏惧痛苦。他们会全心全意地服务自己,只对自己负责。
吴雪站起身,踱到了窗边,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黯然长喟,幽幽道:“翎歌姑娘,你也应该理解,或者你心里也曾这么想。失去并不代表什么,只不过是一次旧的尝试和新的开始……”
他摇了摇头,好像自我否定了一般又接着道:“不对……有些痛苦对人的影响是一生的,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忘却,只能带着虚假的自我抚慰和面对未来生活不确切的期许而慰了平生……遗憾和痛苦会伴随着他,一直到死。”
吴雪并不算凄切的低诉,却掀起了翎歌死水般的心的波澜。她无数次试问自己,是否真的从那段惨痛的过往走出来了么?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无比平静,无比镇定,就好像痛苦让她丧失了基本的同情心和感知。她既不同情别人,也不同情自己。在那之后,便会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再想起从前的自己在父母身边撒娇而不再是害臊,再想起曾经自己那个天真无邪的笑容,也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经历了痛苦才能成长,但成长的代价绝不该是因为痛苦而丧失作为人起码的纯真和良善。
所以吴雪明白,自己向来都没有任何敌人。他唯有一个宿敌,那就是他自己。他要摆脱那些拉他下坠的重物,并且不断前进,以维持自己不堕落。
良久,翎歌幽幽道:“是嘛……或许也真是如此……”
她不用闭上眼睛,因为她曾亲眼目睹至亲之人的死亡。到现在,她都还无法从父亲临死前那因严刑拷打和布满臭虫的阴暗牢房而扭曲肮脏的脸上浮现出的最后一丝笑意中释怀。
那是宽慰和期许,也是她无穷无尽的梦魇。她试图走出,可是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悲恸布下了天罗地网,纠缠着、困扰着、折磨着她直至今日,或许往后依旧如此。
她时常想起最后跟家人团聚的一个雪天,跟往年无异的年末时光;但那时候家里的气氛跟乌云密布的天气一样令人觉得沉闷窒息。
尚且年幼的翎歌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如何,但是她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这异样气氛背后那紧迫焦躁的情绪。后来父亲突然跟她说:“你将要离开家了。”
那时候翎歌还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去往何处,只是有些茫然和困惑。她看着庭院内寂寞无声的雪,突然很想大哭一场,但是也没有眼泪溢出。那时候她忽而发觉,自己的心已经裂了个豁口,绝望的洪流在里面翻涌。
“你将改名换姓,往后便叫吴公一声爹。”父亲告诉她。
小翎歌只疑惑不解,问道:“我为什么要改名换姓?”
父亲晦暗的脸上浮现一丝绝望,哀叹道:“那是因为你的身份会给你招来杀生之祸……”
那时父亲的脸上粘着雪,面容之间满是凄凉与紧迫,翎歌后来想,那时候父亲之所以想要将她提前送走,是因为他早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局。
小翎歌于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秘密踏上了旅途。她被告知将要去往芙蓉府,并给吴公收做义女。到那时候,她将改姓吴,而不是林了。
可终究天不遂人愿,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没有安然被送到吴家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