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锦心放下茶盏,淡然道:“能作何选择?当然是舍命陪君子了。”
“姐姐无论如何都会站在陛下一边?”司徒妩儿问。
“在这件事上,我并不能做什么,唯有陪在陛下身边。”言锦心说。
“姐姐对陛下还真是情深义重!”司徒妩儿说,“帝女又会怎么想?”
“帝女很清楚我对陛下的心意,她不会怪罪于我。”言锦心说,“你呢?到那时,你又会作何选择?回帝释天去吗?”
“真到那个时候,姐姐认为我还回得去吗?”司徒妩儿说。
言锦心默然。
通明殿,昊千秋在审阅着翰林院给找出来的那些文稿,其中有段文字引起他的注意: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德者,道亦德之;同于失者,道亦失之。信不足,焉有不信。”
这不是老聃五千言中的一段吗?他们摘抄这段干嘛?
昊千秋回忆起以往在学堂上,老聃讲过的为政之道。
“希言”是无为的又一种表达方式。
无为就是顺应自然,不去过多干涉万物,使之恢复其本有的秩序,如此,天地交泰,风调雨顺,人民皆淳朴而无诈,即使没人命令他们,也如同有人调度一样,均衡得当。大道既行于天下,无言无为合乎自然,没有比这更高的治理境界了。
疾风刮不了一个早上,骤雨下不了一天。是谁发动了大风、骤雨呢?是天地。
天地所发动的还不能够持久,何况人呢?人与天地比较,渺小得不得了。如果想要维持社会处于某种状态,又能够维持多久呢?所以要想真正地使天下大治,就要行事合于道。合于道,则与道同体。
老聃说的“德”,一般作“得”解,即有所得。
道是天地运行、万物化生之自然规律,所谓道德,即合于道,有所得。
要知道,老聃不提倡“有为之治”,以天地不能久为风雨喻有为之不可行。
天道无为,合于道,则道助之;不合于道,则道弃之。
一言以概之,即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哼,又是这个无聊的‘无为’之治!”昊千秋不屑地放下手中的文稿,同时也一直想不明白这群人为何放着大好的仕途和优越的生活于不顾,偏偏要剑走偏锋,说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到底图的是什么?
他站起身,对一旁的总管道:“朕乏了,回宫!”
“陛下要去哪位娘娘那儿吗?”总管忙跟过来道。
“哪儿也不去,就回太仪殿。”昊千秋说。
“诺!”总管应着,与昊千秋一块走出通明殿。
在往太仪殿方向回去的路上,不时见到有宫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
昊千秋心里明白,他们无非是在议论棣棠贵妃她们与昊天下和离的事。
白纸黑字,和离书呈上来时,昊千秋看着昊天下的签字,明显能看得出他的干脆决绝。
宫里妃嫔主动向天帝提出和离,这是亘古未有之事。
“陛下,要不要下一道旨意,禁止议论宫闱之事?”总管问道。
“不必了,禁得了人言,禁不了人心所想,反而欲盖弥彰,还不如不禁。”昊千秋说。
总管不再说什么。
因这事,母妃也受到不少困扰。按理说,少了竞争对手何乐而不为,但问题根本不是这回事。
“去华芝殿!”昊千秋说。
他们转而往太妃的华芝殿走去。
梨香殿,言锦心问:“妹妹为何对我说这些?”
“只是觉得陛下近来变得冷淡了不少,这偌大的宫中又没几个能说体己话的,难得见到姐姐,索性一吐为快。”司徒妩儿说。
“还是不要说得太多,人心隔肚皮,何况还是在这宫中?”言锦心说,“妹妹可别忘了,你我共侍一夫,不是能说体己话的关系!”
“姐姐总是要与妹妹疏远了去!”司徒妩儿说。
言锦心轻叹一声,又端起茶盏。
琉璃锅内的桃胶羹炖好了,盛出琉璃碗,侍女端来调了牛奶的鲜桃酱,淋上,兑了碎冰。
“其实,无论你我怎么争宠,最终都只取决于男人的心。”司徒妩儿将其中一碗桃胶羹递予言锦心,“什么联姻、背景、势力的,不过是托词,最多也只能维持得了一阵子。他若是心里有那个女人,这些都无足轻重。前陛下与太后的事,妹妹我有所耳闻。加上近来前朝妃嫔提出和离一事,宫里正议论纷纷着。”
言锦心抬眼看她。
“姐姐跟了陛下这么久,从未发现陛下心中最在意的是谁吗?”司徒妩儿问。
言锦心拿着调羹的手停在半空。
司徒妩儿看了看她,微微叹息了一下,说:“你我都只是陛下政治联姻的一环而已!”
华芝殿,昊千秋对太妃道:“母妃不要多想,这只是棣棠贵妃她们怕孩儿降罪,才急于撇清与父皇的关系!”
“唉,我就想知道你父皇是不是也在等着我的和离书?”太妃说,“或者他会不会也向我提出和离?”
“父皇应该没有那个意思!”昊千秋说,“就算有,母妃还有孩儿呢!”
太妃看了看他,垂下眼帘。
“都说母凭子贵,如果不是生下你,恐怕我和你父皇的夫妻情分早就没了。可也仅此而已,甚至都谈不上情分,不过是有名无实。”太妃说,“说是婚制改革了,但如果是少槿提出和离,陛下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
提到少槿,母子俩又陷入一阵沉默。
片刻后,昊千秋说:“其实母妃不必这么委曲求全,父皇的心思在谁身上,咱们都没法左右。像棣棠贵妃她们就看得很开,大不了和离了也可以过得很好!”
太妃不说话。
昊千秋知道,与棣棠贵妃她们不同,母妃是真心爱着父皇,这个结说什么都是难以解开的了,除非她不爱了。
从梨香殿出来,又经过青陵台,言锦心有些恍惚,心不在焉地往回走着,脑中不停地回荡着司徒妩儿的话。
“宫中美人如云,但陛下似乎没喜欢过谁,倒是一直对一个人惦念不忘,此人正是他的至亲手足,亦是他最大的宿命之敌。倒不是说那种儿女之情,而是这宫中罕见的兄妹之情。他们之间并不只帝位之争这么简单,似乎还有着某种羁绊。陛下的即位,使这层羁绊变成了某种诅咒或烙印。”司徒妩儿如是说。
“娘娘?”一旁的丫鬟试探道。
言锦心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华芝殿,太妃对昊千秋说道:“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忽然发了一场高烧,无论御医用什么法子,就是无法退下烧来。”
昊千秋想了想,回忆不起来,摇头道:“完全没有印象。”
“也难怪,你那会儿持续高烧,都烧得迷糊了。”太妃说,“后来御医甚至诊断你可能不行了。”
“哦?有这回事?”昊千秋惊讶道。
“是呀,听御医这么说,别提我有多心疼了!”太妃说,“要是没了你,娘可怎么活呀?”
昊千秋一脸的不可思议。
“那孩儿是怎么活下来的?”昊千秋问。
“你父皇来了,一将你抱起,奇迹就发生了,你的烧开始退下去!”太妃说。
昊千秋愣了愣。
“御医说这是天道的修复力量,天帝生于天道,你父皇有这修复的力量!”太妃说。
昊千秋不出声。
“自那之后,你也渐渐恢复了,但之中又多有反复,你父皇只得在通明殿和华芝殿之间来回奔忙。”太妃说,“那会儿又正值六皇女出生,你父皇简直忙不过来,所幸少槿没有过多计较,只是让你父皇以这边为重。”
“这种状况持续了多久?”昊千秋问道。
“持续有相当一段时间吧,没过多久,星官看出帝星的预象,下一轮帝位的继受者是六皇女。”太妃说,“由于你父皇要忙于朝政,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然后少槿便抱来了六皇女,将你俩放到了一起。”
昊千秋彻底愣住。
从华芝殿出来,昊千秋问道:“人间这会儿的疫情都消散得差不多了吧?”
“回陛下,至少在火神、雷神控制的地带,已经不见了瘟疫的迹象。”总管回道。
昊千秋不再说什么。
回到太仪殿,昊千秋让总管等人都退下后,并没就寝,而是换上日常服,披了件斗篷,悄悄从殿的后门溜出。
这会儿的夜晚,陈塘关沿江河一带,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水面扩散,那是人们在放河灯。
此外,人们也点上蜡烛烧纸船,这是民间的送神习俗,如今送的是瘟神。
把火烧得照亮天空,送瘟神回去,同时放河灯悼念亡魂。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夜幕之中,一披着斗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落在一片幽静的小树林间。
兜帽遮住大半的脸,昊千秋隐在树干之后,透过树木的间隙望向不远处的河堤,刚好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正蹲在岸边,将河灯放到水面,身旁站着小小的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