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被府衙安清和抓了的消息,一夜便传遍了太渊城,且还向太渊城外扩散着。
他的手下难免惊慌,诸如王元植等心腹,皆是使出浑身解数,各路手段,去打点探听消息,但银子是用出去了,可得到的消息只是些含糊说辞,根本没有实际的。
他们觉得会不会是近来帮派内斗,自己人出手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麻烦大了,因为既是撕破脸,很可能就不留余地,陈五怕是回不来了。
所以,王元植等人便在天明前赶到了老槐街,去了渊行帮的总堂口,求见代帮主陆景,打听一二。
这一次,总堂口的人并未拦他们。
陆景、穆春生甚至柯放全在,总堂口里外人员进进出出,皆是步履匆忙,王元植见此一愣,难不成是自己想岔了?
“王兄弟,是为了五弟的事情来的吧?”陆景直接道。
他年长,叫陈五一声弟弟倒也没什么,但江湖论辈,不看年岁,毕竟别人称呼都是五爷,他如此倒有倚老卖老的意思。
只不过王元植肯定没心思计较这个,只是连连点头,神情里颇是忐忑。
“这件事,是安清和亲自抓的啊。”陆景叹了口气,说道:“方才我等也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从衙门里得来了消息,这一回,是知府大人亲自要办陈五,谁说话都不好使。”
王元植一怔,判断着此话的真假。
“老帮主去了,帮主的位子空着,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咱们弟兄之间会内斗,想看咱们的笑话,但咱能那么做吗?”
陆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语气微沉,“咱们能有今日,全仰仗老帮主栽培,靠的就是渊行帮各位弟兄仗义,帮主之位有德者居之,咱们自相残杀,快意的只是外人。我知道王兄弟的来意,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能说,此事非我等所为!”
王元植想过陆景会否认,或者是顾左而言其他,含糊遮掩等等,万万没想到,对方态度会如此坚决。
他从陆景眼里看到了真诚,而诸如穆春生和柯放二人,也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这不由,让王元植想起了素日的陈五,当自己旁敲侧击试探对方对帮主之位的意向时,对方也是如此,对于竞争帮主,并不屑用宵小手段,任凭外界谣言如何,他们也根本不在意。
原来,这才是渊行帮,王元植心里有些惭愧,当下,拱了拱手,一脸歉意。
“谢过帮主和各位堂主了。”他说,“但五爷待我等弟兄亲如手足,此事,还要劳烦各位才行。”
陆景连忙虚抬一把,“王兄弟不必如此,五弟的兄弟便是我等兄弟,咱们都是一家人啊。”
王元植眼角带泪,一脸感动。
再寒暄几句后,他便以还要继续打探为由告退了。
堂中,陆景脸上的热情和动容消失,消瘦的脸上,闪过几丝冷笑。
身后,穆春生走来,道:“此事有蹊跷啊。”
陆景回头,穆春生皱着眉,一脸深思,而柯放却坐得有些拘谨,还有几分不自在。
柯放是听说陈五之事后,赶忙来的总堂口,也没说什么,但此举却是给陆景等人透露出了一个意思,那便是陈五之事非他所为,而他既然来此,也就无心争夺帮主之位了。
陆景和穆春生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自是能明白柯放此举之意,当下试探几句后,也是嘴上说着自家兄弟,共同进退等话了。
此时,陆景也在思量,府衙突然动用六扇门出手,拿下陈五,此举深意为何,是不是连官府那边,也有意干预渊行帮帮主之事了。
“安清和心机素来深沉,此事光靠托人打听不行。”陆景思忖片刻,道:“我得亲自约他面谈。”
柯放一听,连忙道:“小弟愿同去。”
他一身横练功夫在身,在太渊州都是排的上号的外家高手,能破开他硬功的人不多。有他护持,就算官府动手发难,也能保陆景无恙。
此举透露的当然是善意,而陆景也自是明白,当下一笑,欣然同意。
柯放这才松了口气。
……
晏红染在东市有个宅子,不大,背靠一片枫林,正值深秋,落叶飘进院里,红了满地。
阳光很好,一身麻布灰衣的青翡卷着袖子,露着白净但瘦弱的小臂,端了饭菜上桌。
她往房间那边瞧了眼,房门还闭着,当即摇了摇头,然后过去敲门。
“姐,吃早饭了。”她说。
房间里虽然没人出声,但她耳尖,自能听见翻身的声音,她便推开门进去。
晏红染盖着被,蒙头睡,乌黑的头发有些乱,床上褶皱看着有些邋遢。
青翡便去推她。
“哎呀,帮里无事,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嘛。”晏红染闷在被子里,老大不乐意。
“谁说无事。”青翡叉着腰,叹气道:“外面现在可乱了,也就你什么也不顾。”
晏红染静了静,然后从被子里露出头,不施粉黛的俏脸上唯恐天下不乱,“打仗了?”
青翡白眼一翻,“太平着呢,打什么仗。”
“嘁。”晏红染没劲地哼了声,就要往被子里钻。
青翡却直接走到窗边,开了窗子,清晨的风便吹了进来,有些凉。
“你想冻死我呀!”晏红染缩着身子,语气不善。
“陈五让安清和给抓了。”青翡道:“现在帮里帮外可乱了。”
晏红染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消化这个消息。
半晌,才问了句,“安清和是谁?”
“府衙六扇门总捕头。”青翡没好气道。
晏红染眯了眯眼,“咱们跟他可没打过交道。”
“对,但马上会有了。”青翡说道。
“什么意思?”晏红染表面上不在意,心里却是沉了沉。
“他想跟你见面。”青翡道:“说是商谈要事。”
“这人容貌如何,比小清子呢?”晏红染一脸蠢动。
青翡撇撇嘴,斜睨着她,“一个虚伪油腻的中年人,白白胖胖的。”
“那不见。”晏红染将被子一扯,嫌弃道:“让他滚蛋。”
青翡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对方性子,最后见还是会见的,这可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
晏红染打了个哈欠,马车颠簸着,出了城。
她当然不是去见什么安胖子,而是去山阳郡城处理事情。
现在帮里失了主心骨,一些太渊城外地方上的产业,明里暗里或多或少已经有其他帮派的人想伸手了。
本来这种事情是用不着她亲自去的,只要吩咐一声,方震等人便会派人过去,只是一些郡城里的小帮派,配合当地渊行帮的帮众,威逼利诱上些手段,很好解决。
晏红染之所以会亲自去,是因为想避开安清和。
不得不说,在拿到了一份关于安清和的资料后,她就知道,对方此时想见自己,应该就是跟陈五有关,甚至,还会牵扯到帮里的一些事情。
她不想见,除却本身不愿意跟官府有牵扯之外,也是怕在当前的节骨眼上,引得陆景等人误会。
陆景年纪虽大,心眼却不大,再加上狗大夫穆春生和无脑莽夫柯放,一旦给了他们把柄,会很麻烦。
所以,晏红染暂且放下了找陈五手下麻烦的打算,将昨天楚云清等人被针对的事情放一放,算是出城散心。
这一次,是隐秘出行,除了寥寥几个人外,根本没人知道。
不起眼的马车摇摇晃晃,驾车的青翡也稍稍易了容,晏红染昨晚没怎么睡好,早晨又起得早,现在靠在马车里,想要打个瞌睡。
但就在这个时候,马车慢了下来,然后停下了。
晏红染眼眸半阖,略是感知一瞬,不悦之余,更浮现几分煞气。
……
青翡的声音自车外而来,“姐,见不见?”
她没说见谁,但晏红染一定知道。
此次出行极为隐秘,就算是府衙六扇门,也不该知晓,除非是有知情之人泄密。因为六扇门做不到手眼通天,安清和也没这个手段,不然的话,就不会有渊行帮的存在了。
晏红染掀开了车帘,青翡连忙从车辕上跳下。
现在还不到午时,已经离太渊城三十多里,正处在山野之间。这不是官道,旁边的小溪涓涓流淌,深秋的风吹过落叶,打着旋儿飘在水面上,随着去向远处。
在溪边,几块石头旁坐着一道身影,穿着寻常的绸衫,微胖,带着一顶帽子,手边有个小包袱,笑眯眯地看着这边,像是赶路歇脚的商贾。
他是安清和。
晏红染看他半晌,走了过去,青翡跟在身后。
“晏堂主,久仰大名。”安清和起身,臂弯挎着那个小包袱,笑着开口。
晏红染神情平静,四下瞧了瞧,道:“依山傍水,安大人倒是会挑地方。”
“哦?”安清和有些好奇,“这话怎么说?”
“适合当你的埋骨之所啊。”晏红染微微一笑。
安清和脸上笑容不变,闻言也不生气,只是道:“知道晏堂主武功高强,但你可不是喜欢滥杀无辜的人。”
“无辜?”晏红染语气微嘲,“官府之中,还有无辜之人么?”
安清和认同般点点头,“确实,不过罪不至死罢了。”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晏红染道。
“也好。”安清和便道:“我希望能跟你合作,代表官府。”
晏红染挑眉。
“我们,想让你当渊行帮的帮主。”安清和道:“不只是官府,便是其他商会等,都可以成为晏堂主上位的助力。”
晏红染一笑,“虽然很诱惑,但我并不想当帮主。”
“你不再多想想?”安清和争取道。
“我一介女流,没那个远大志向。”晏红染说着,问了句,“为什么抓陈五?”
“杀人。”安清和道:“而且贩卖逍遥散。”
“但凡手里有刀的,又有谁能干净?”晏红染道:“这都不是原因。”
安清和想了想,道:“陈五作恶多端,官府顺应民意。”
晏红染眼睛眯了下,“你该不会要说,还得秋后问斩吧?”
“那也不一定。”安清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晏红染何其聪明,眨眼便想通关窍,当下,却是失笑。
“那还是算了吧,你们的小算盘自己玩儿,别招惹到我身上。”她打了个哈欠,“如果你说完了的话,我还另有要事,先走了。”
说着,她便转身,与青翡朝马车那边走去。
“你能下车,其实就已经猜到我为什么来找你了。”安清和开口道:“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不妨多考虑考虑。”
晏红染只是朝后摆了摆手,浑不留恋。
她上了马车,青翡轻轻抻动缰绳,车轮吱呀碾过碎石细砂,驶进了山野之中。
安清和平静地看着马车离去,半晌,才低头‘嘁’了声。
他将小包袱朝身上一搭,有金铁碰撞的声响,然后也走了。
……
马车里,晏红染的脸色阴沉下来,好看的眼眸里,闪烁着怀疑、不信、不解等等复杂情绪。
良久,她才长舒了口气。
车外,青翡的声音传了进来,“要不要回去?”
“不用。”晏红染平静道:“现在陈五被抓,肯定会有乱子,咱们正好先避一避。”
“可是…”青翡有些欲言又止。
“飞鸽传书吧。”晏红染闭上眼睛,“让经历库的动一动,调下卷宗。”
“明白了。”青翡应下。
……
春来楼里,楚云清夹了一颗花生米,正要往嘴里送,却不知怎的,手腕一下颤了颤,筷子没拿稳,已经沾了嘴唇的花生米掉在了地上。
他沉默片刻,放下了筷子。
这般突然的心血来潮,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
次日,太渊城变得沉闷,其中隐藏的汹涌,便是普通人都能感受得到,这竟是比石崇山去世的那日还要让人压抑。
而白天还是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到了傍晚眨眼就乌云压顶,大雨倾盆。
先是微风里倾斜的雨丝,零星点点,很快就成了从天而降的水柱,冲刷着,打在屋檐瓦楞上噼啪作响。
楚云清在东市的堂口里待了一天,哪也没去。倒不是因为抓了陈五后就尘埃落定,而是也说不清为什么,如同在等待着什么。
然后,当夜色如墨的时候,滂沱的雨里,有人跑进了院子。
“清儿哥,堂主喊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