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再次燃起时,只见阿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的白色袈裟已被染成了一件鲜红的血衣。
“刚才妖兽袭击你时,你使出神通将它逼走;怎么这会子,碰到了人,却是不用你那仙术,任由他们刺了去!你说你是不是傻呀?!”子归紧紧压着阿奈伤口,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责备道。她是被眼前像喷泉般“汩汩”涌出的血吓坏了。不管塞多少衣服,即刻被渗透浸湿,鲜血从手掌缝里“咕噜咕噜”冒出。
阿奈微睁着眼,嘴角颤抖着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这样下去怎么好?血都要流干了!来人啊!”她明知这深夜处,哪里来的人,却还是歇斯底里大叫道。
“阿奈,我求求你!你千万别死啊!你不能死……”子归见他渐渐要睡过去的样子,一边哭,一边推搡着阿奈,“你别睡,千万别睡着啊!”
话说那刺杀失败的三人,回至住处,相互埋怨起来。
“老七!事先说好的目标,你去招惹那位做什么?”老二道。
“二哥,你也看到了,当时哪顾得了那么多?也怪不得老七啊!”老四道。
“我盯了整整一天!眼见着那马车从王府出来,谁知道那曹朗根本没上车!真真恨死我也!”老七道。
“匹夫误事!我们已经背着大哥私自执行任务,现在人没杀成,还伤了那位,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若是坏了左贤王的好事,你我有几个脑袋能够担待的起?”老二怒道。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还是赶紧向大哥负荆请罪,说明缘由,另想法子吧!”老四道。
“漠北七杀”向来行动统一,完成任务风驰电掣一般,这次罕见地内部出现分歧,以老大容翦为首的老三、老五、老六对其余三人深夜刺杀曹朗之女这事全完不知情,还蒙在鼓里。
敦煌的夜间,气温骤降,这个时辰,已是哈气成雾。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前半夜,子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受现实,哆哆嗦嗦地着手替阿奈处理伤口。她扯下自己半身裙子,将其撕成一片片长布条,然后接成一条长带子。她俯下身,将阿奈的上半身抱起靠在自己身上,徒手撕开阿奈那被血浸染的白袈裟,用长带子一圈一圈绑在他背部的伤口之上。
“绷带”虽已缠上,血是止住了些,却还是以微弱之势在往外渗。这样下去决不是办法,还有漫长的好几个时辰呢。子归心想。
离禅窟最近的驿馆,十里开外有一个,平常坐着马车片刻能到,只是,且不说在这深夜方向难以辨别,便是阿奈,她将如何以一己之力,将他带至驿馆呢?此刻若是将他撇下,自己跑去驿馆求助,她是万万放心不下的,即便那可能是最有效的法子。
她在脑海快速地计算了下时间,并四下看了看禅窟内是否有合适的运输工具。她将目光瞄准在案前那张席子上。若是将阿奈置于席上,自己可将席子一路拖着去往驿馆。如果不出意外顺利到达,比起被动等待,她可以节省下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这样阿奈的风险就能减少一半以上。
十里地,正常行走大约半个时辰能到达。这是在白天天气极好的理想状况下。
可这里,不似中原平地,到处是沙丘戈壁。她决定赌一把。
没有太多的犹豫,她麻利地将席子抽出,把阿奈翻身推到席上,失血过多的他已陷入昏迷状态,身体沉得不行,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折腾到禅窟外。又担心夜间太冷,她将他日常打禅时坐的绒垫子盖在他身上。望着这张沉睡的脸,那双睿智的双眼如今被长长的睫毛覆盖,嘴唇略略发紫,月光下的脸色显得极为苍白。
此刻的他,安详得像一尊玉石雕刻的美男子像。
一时情难自禁,她忍不住俯下身,在他唇边轻轻一吻。冰冷的,皱皱的。她一下子被自己的莽撞吓到,似乎是少女的心事,被人不小心窥探了一般,她大声说道:“阿奈,我们出发了!”像是在为自己壮胆。
最初的艰辛可想而知,她那娇弱的身躯,自小哪负起过如此重物?那拨弄琴弦的纤纤手指,哪牵过如此粗绳?慢慢地,习惯了这个重量和步伐节奏,便觉也还好。
一路上,她怕阿奈睡的太沉,便不停和他讲话。席子经过大颗粒的沙堆时,他的膝盖和脚尖会顺着地势有节奏地一上一下。
“对不起,阿奈!弄疼你了没?”
“这段路有点颠簸,你做好准备哦!”
“好啦!我们快过去了,马上前面就一马平川了哦!”
“阿奈,我从第一眼看到你,便觉得你很熟悉,像是哪里见过的!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对不对?”
“今天晚上看来都是冲着我来的,却是……拖累了你!明明杀的是我,最后躺下的却是你……”
“你知道吗?遭此劫难,我一点都不意外,从小父亲政敌无数,我娘亲她,当年便是被当成靶子暗杀的……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说到这,子归开始哽咽起来。
“父亲忘得太快,转眼就续了弦;所以,现在这位,根本不是我的娘亲!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我曹氏族兄虽多,父亲膝下却只我一个女儿,被当成活靶子,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该将你也害了……”
“阿奈,直到遇见你,我的生活忽然有了色彩,这种感觉你懂吗?从前我日日往外跑,父亲也关不住我,如今你在旁,我哪都不想去……”
走到约摸一半路程时,他身下的席子已被沙地磨损地散了架,子归索性将阿奈上半身凌空悬起,几近背在身上一般,只是不曾想没走出几步,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将阿奈从席上抖了出去,他一翻身,重重地摔在地上,却也没醒来。
子归抹了一把眼泪,她心知这时可不是哭的时候,争分夺秒才能把生命的风险降到最低。她多希望有奇迹出现,哪怕有个仙人路过,将他们速速送至目的地。然而此刻,她只能靠自己。
她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嘴巴干涸得舌头发苦。
天色微亮之时,奔波疲倦了一夜的子归,终于连人带“席”,将阿奈拖到了驿馆门口。
拼着最后一丝力量,她上前敲开了门:“救!救人!快!”见里面有人应声出来了,她才恍恍惚惚地倒地不起。只听到耳旁匆忙闪过的一阵阵脚步声。
醒来后,已是傍晚时分。她睁开眼,第一反应便是“阿奈怎么样了”,然后满世界疯狂地寻他。
“小二,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公子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小姐!那位公子失血过多,幸好不算太晚,已经请了大夫来看过了,如今正休养呢,你若是想去瞧他,就在你隔壁的那个房间里。”店小二用手朝楼上一指说道。
子归火急火燎地上楼就推门而入,见阿奈安静地躺在床上,赤着在外的上半身,已是重新换了绷带和药,气色看起来比昨夜好多了。
她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
她上前将被子替他拉上盖好。床前有一顶桌子,上摆着一壶茶,里面的水还是温热的。她倒出来一些在碗里,用勺子舀起一点送到他唇边。经历一夜风沙的折腾,加上失血过多,阿奈的嘴唇已是干的甚至皲裂起皮。
可是不管怎么喂,他的嘴唇始终紧闭着,舀进去的水都顺着嘴角流到了耳后。她把他嘴巴撬开,再试着舀进去,水还是未被咽下——全流了出来。
这怎么好?不喝水怎么成?
子归把心一横,道:“对不住了!”她先漱了漱口,然后“咕噜”吞起一大口水含在嘴里,闭着眼睛凑到阿奈唇边,嘴对着嘴将自己口里的水一滴一滴喂给他。
这边投喂的人紧闭双眼、面红耳赤、心跳加速;那边厢得了水的滋润,像感觉到了什么一般眉心渐渐舒展,苏醒了过来。
阿奈刚缓缓睁开眼,便看见子归趴在自己身上,闭着双眼给自己嘴里喂水,他一紧张,赶紧也闭上眼,假睡过去。
一口,两口,三口……
如此这般,半碗水下去,子归甚感满意,心想这应该差不多了。她放下碗勺,起身一抹嘴角,自言自语道:“喏,阿奈,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我曹大小姐的清白可就没了!若是在长安,未出阁便亲了嘴,你可得把我娶回家才是!看看我,为你牺牲多大!今后学着点……”
转念一想,阿奈为何会躺在这里,还不是因为自己,便自觉失了言,继续道:“不过这也没什么,我曹子归多少豁达之人!不用感动,不必放在心上啦,哈!”
自顾自地贫着嘴,说得自己也口渴了,她便转身拿起茶壶,对着壶口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
阿奈微微睁开眼,望着子归的背影,竟一时不知所措起来,自己是该醒呢还是继续装睡呢?若是醒来,怕她尴尬;若是装睡,又觉自己狡黠,左右不是。
只见她背着身,继续说道:“我呢也没什么其他要求,只希望你早点醒来,快些康复,想听你说说话,真的,太久太久没看到你的眼神了……”明明说着很欢快的,不知怎的,却听她声音哽咽,开始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眼见她转身过来,阿奈急忙闭上了眼睛,再一次装起睡来。
只听到耳畔她挨着床边坐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好久不见她说话,阿奈感觉自己的左手臂被什么压住了。
他偷偷睁开眼,原来是子归在他身边打着盹,睡着了。
也不知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个弱女子是如何将自己带来这里的,想是太累了,她没睡够。那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她像是一只小猫,乖巧地蜷缩着身子伏在自己身边。
一时没忍住,他腾出那只受伤的右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头,理了理那散在一旁凌乱的长发。
大约是被触碰到有感觉一般,子归转了个头,面朝向了自己,他慌乱地收起了手。
在她均匀起伏的鼻息声中,动弹不得的阿奈渐感困意再次袭来,也闭上了眼。二人就这么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