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一片肃静。
鲍老太爷如坐针毡,抹了把头上的汗,苦笑不已。
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望向前面的空座。
今晚座次很是奇怪。
不是圆桌,也不是左右宾主对坐。
前面主人席居中,左右各有四席,如今都空着。
四席下首,才是客席,如今只空着两侧首位。
不用说,这是宋老大人与吴老爷的位置。
请贴上让携儿孙,可实际上儿孙统统没有资格进正厅。
正厅客人席,单人单席,只有二十八席。
从大门口到正厅。
厅门口侍立的看守,屋子里上每桌后端着茶盘侍立的侍者,不是小厮,都是披盔戴甲的少年武士,腰间都挂着雁翎刀。
大家都熄了声音。
真正的主心骨还没进来,没有人蠢的自己当出头鸟。
就在这时,霍宝陪着宋老大人、吴老爷进来。
宋老大人脸上挂着笑,如同只是寻常赴宴一般,对几个相识的老友颔首致意。
倒是吴老爷,眉头都能拧成疙瘩,脸上挂霜。
刚才在进州衙后,有人带走两家儿孙,宋老大人没当回事,吴老爷却是恼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喝酒来了?
还是送人质来了?
到底是哪里来的恶匪,就是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霍宝还是神色淡淡模样,直接请宋老大人在客席左首坐了。
宋老大人对霍宝点点头,从容入座。
吴老爷一怔,随即脸色涨红,不等霍宝招呼,就气鼓鼓往右首坐下。
显然是坐惯了上首,即便是致仕的小九卿也没有放在眼中。
霍宝瞥了一眼,没有理睬,往前走了几步,在吴老爷上首入座。
吴老爷瞪大眼睛,脸上都是羞恼,要不是有所顾忌,几乎要拂袖而去。
其他人却是看着上面的空座,心中有数。
上面九个位置,小元帅坐了最后末席。
除了霍元帅父子,这滁州白衫军的高层还有七人。
随着脚步声响起,主席屏风后走出几人。
肤黑高壮的青年。
年过不惑的矮子。
花甲之龄的老儒。
穿着海青的居士。
背着双锏的武夫。
长着马脸的丑男。
最后一人……横眉竖目、面带狠厉的壮汉。
前面几人左右分坐,左边第三个位置空着。
最后出来那壮汉,居中而坐,带了几分睥睨之态。
吴老爷嘴角耷拉下来,心中多了轻鄙。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是借着邪教凑起来的流氓山匪之流。
宋老大人却是望向斜对角的方向,心神巨震,手中杯子几乎拿不稳。
霍宝留神众人神情,将吴、宋两人反应看个清楚。
他顺着宋老大人的视线往上首看,越过唐光,就是林师爷的位置。
林师爷似也察觉到宋老大人的注目,回望过去,微微颔首。
两人明显是认识的!
大厅里有些冷场。
霍宝回头,低声吩咐了两句,后边侍立的童兵退了出去。
少一时,一干少年武士端了食盘上来,给众人上酒菜。
少年武士弯腰俯身之间,“哗啦哗啦”的盔甲声,扰的人心浮气躁。
再好的酒菜,此刻大家也没有心情食用。
咦?
这是今日酒菜?
两荤两素四个小炒,一个六寸汤碗里面是半片鸭子。
四道菜,一道汤,别的统统没有!
旁边一把自斟壶,一个酒盅。
气氛依旧冷场。
霍五不提筷子,没有人提筷子。
吴老爷面上带了不快,可也活了六十来岁,还在忍耐。
霍五高坐在上,视线从二十八来客面上一一掠过。
没人说话,霍五便也不说话,而是拍了拍手。
“啪、啪、啪!”
随着巴掌声响起来,门口列队进来几十童兵,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东西,几条半尺宽的白布条。
霍宝心中囧囧囧。
这好像上辈子的哈达。
倒是对喝酒的景儿。
只是这些古人找不到嗨点,怕是要吓出好歹来。
果然,众来客都变了脸色。
匕首、毒酒、白布带,这是迫人自尽用的,这是要逼死谁么?
吴老爷忍无可忍,怒道:“尔等到底想要作甚?”
“是啊,这是戏耍我们么?”
“徒三爷在时,可都是客客气气的。”
“就是就是,都是亳州柳元帅麾下,作甚差别这么大?”
“……”
视吴老爷为马首的几家摇旗呐喊,更多的人噤若寒蝉。
霍五望向吴老爷,又看了看那三个附和他的人,笑了:“看不出来么?入教啊,天下白衫是一家!大家有幸荟聚滁州,自然就是一家人!”
“我乃圣人子弟,儒教门徒,焉能改奉……他教……”吴老爷振振有词,铁骨铮铮模样。
“圣人子弟?你这老淫棍也配?”霍五冷笑道。
霍五之前是打算割韭菜的,自然叫人将二十八家的情况都打听了一遍。
这吴家就是首选对象。
这吴老爷仗着长子的势,在滁州为非作歹,手上的人命没有十条,也有七、八条。
只是死的要么是小民百姓,要么是卖身入吴家的奴婢,没有人为其做主,死也是白死。
“信口雌黄!”
吴老爷恼羞成怒,“腾”的一下子起身,指着霍五骂道:“柳盛那小子到我跟前,还要客客气气,你不过是柳盛身边一条狗,就到滁州作威作福,充起大爷来,算是什么阿……”
“碰!”
“啊!”
“噗通!”
吴老爷的手指依然举着,可是方向已经不是冲着霍五。
不过转眼功夫,怒发冲冠的吴老爷,已经成了一具尸骸。
脑浆崩裂,红的白的混成一片,看着恶心而恐怖。
霍宝也有些恶心,重新入座后,掏出一块素帕子,擦了擦紫金锏上的污秽。
没想着亲自动手的,可却无法容忍旁人侮辱老爹。
……
方才出声尖叫的是吴老爷下首之人,也是之前为吴老爷摇旗呐喊的三人之一。
此刻他捂着嘴巴,浑身哆嗦着,身子缩成一团。
早在赴宴之前,大家就想着新元帅说不得要“杀鸡骇猴”。
可是他们没想到,会这样直接,一句话不对就损命!
而且不是杀鸡骇猴,是杀猴骇鸡!
动手的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些人是魔鬼么?
……
鲍老大夫几乎要昏倒过去。
后怕不已。
自己算是……逃出一劫。
那日,小宝爷也是背着锏囊的。
……
郭老爷白色苍白。
他打听的“小宝爷”不是这样的。
是行事温和有礼的少年。
待下和气,待长辈孝顺,十分懂事乖巧。
眼前这个小宝爷,看见别人辱父就动手。
孝顺有了,可这跟乖巧真的不贴边呀!
……
霍五看着地上的尸骸,神色冷了下来。
他想要立威,却不是这个方式。
他不忌讳在众人面前做恶人,却不希望儿子受人挑剔议论。
老淫棍,实在可恶!
他重新望向众来客,面上不待丁点儿笑意:“明王降世,天下太平!滁州已经是明王传教之所在,只留教徒!即日起,各位与本帅,非友即敌!”
除了薛彪,几位头领没有人将弥勒教当回事儿。
可如今势力弱小,总不能摆明车马说自己要造反,大家只能继续扯着弥勒教大旗行事。
邪教么,行事就是这么邪性。
非友即敌,也就说得过去。
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敢出言反对。
大家大多是愤愤。
有几家本来就有子弟信教的,已经与薛彪勾搭上了,心里就踏实下来。
又是怕白衫军不长久,他们不敢跳出来,只能继续猫着,想着等着有人应声了,再从大流。
霍五阴测测道:“各位还需慎重,莫要牵连了儿孙!”
……
大家心中惊怒不已,更多的是深深恐惧。
所以说,许进不许出的城门,街上的巡丁,宅子外的守军,不是恐吓。
而是等着一声令下,就要阖家锁拿,步尤家、张家后尘?
鲍老大夫说的没错,这新元帅确实霸道,霸道的没边了!
嫡子嫡孙已经在虎口中,留在家中的儿孙也都被盯死。
非友即敌,可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蝼蚁尚且偷生,勇敢赴死的能有几人?
就算晓得白衫军未必长久,从贼以后说不得有麻烦,可也比立时刀斧加身要好。
鲍老大夫得罪了霍宝一次,正想着将功赎罪,眼见无人牵头,便起身道:“霍帅,小老儿鲍全愿意今日起带儿孙供奉弥勒尊佛,为霍帅效犬马之力!”
霍五点点头,一个捧了白布条的童军出列,将三条白布交给鲍老大夫。
鲍老大夫虽不解其意,可已经是恭敬接了。
郭老爷早有决断,倒是不觉得为难,紧跟着起来了,也得了三条白布。
其他六个商贾都陆续起身。
倒是士绅那边,大家还在观望。
没有人敢拒绝,可带头“从逆”的以后说不得要背锅,大家怕承担风险。
不少人望向宋老大夫。
不管吴老爷人品如何,以宋老大人的身份地位都该维护一二,不想他只保全自己,对吴老爷之死不发一言。
宋老大夫的目光再次落在林师爷身上。
林师爷的座次在那里摆着,霍帅麾下第四人。
第四人!
宋老先生简直要惊掉下巴!
不是为了突然之间得见故人,而是为这故人如今的座次!
是因为都是武夫么?是因为没有奥援么?
宋老先生“腾”的站起身来,直愣愣地望向霍五。
大厅上的气氛一凝。
各位头领看着宋老先生,都是目光森寒。
不知趣的已经有了一个,还有第二个?
水进坐在宋老先生上首,已经后悔没有随身带枪。
可是即便没有兵器,他心中也有了定夺。
若是这老头跟刚才那老家伙似的大放厥词,冒犯霍五,那自己赤手也要将他毙于掌下。
众士绅商贾望向宋老大夫。
有的人闭上眼睛不敢看。
有的人眼中带了几分悲戚。
“老朽宋林愿即日起带儿孙供奉弥勒尊佛,为霍帅效犬马之力!”
这声音铿锵有力,里头带着勃勃生机,丝毫不像是花甲老人的声音。
啊嘞嘞!
你是这样的宋老大人?
你竟然这么痛快就从贼了?
惊落一地眼球!
就连浑身戒备的水进,都给闪的身子晃了晃。
霍宝却并不觉得意外,看了眼林师爷。
就见林师爷脸上多了笑意,正望向宋老大人。
这眉来眼去,是几个意思?
“好!”
霍五痛快应声。
夏风习习。
席间已全是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