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正日,宝钗早早地往府中去,黛玉等皆打扮停当,坐在迎春处说话,并史湘云也被接来,和探春几个笑闹做一处。
宝钗才走过去,雪雁便见了,软软叫一声:“宝姑娘来了。”里面紫鹃便打起帘子,黛玉向外一望,正见宝钗款款进去,一把拉住她手笑道:“宝姐姐来得正好,你替我选选,这两个风筝哪个好?”
宝钗一眼看去,见里头摊着十来个大风筝,黛玉正在西施、王嫱两个中拣选,因笑道:“美人风筝这样大,飞起来费力,倒不如选个小巧的,譬如花草什么的,放了是个意头也就罢了。”
黛玉听她一言,便随手选了个芙蓉小风筝,探春又来让宝钗选,她便随手拿了个一串梅的小风筝,黛玉在宝钗来之先原不大经心,此刻见是斜斜画的一整枝梅花,风骨盎然,颇有奇趣,不免拿来玩了两下,道:“宝姐姐好眼光。”
宝钗道:“你喜欢,我同你换。”
黛玉道:“不是什么稀罕物,便各自放罢。”一时平儿从外头来,带着几个婆子扛着几个似筐子的东西,进来就笑道:“我们奶奶还怕姐儿们少了东西,大早上逼着开库房,巴巴儿选了这么些来,姑娘们看看,多选几个,我才好回去复命。”
黛玉便把芙蓉的又撂下,拿眼看那筐子里,看不见中意的,偏薛蟠又打发人来道:“大爷想今日是花朝,叫外头买了风筝来给姑娘和贾府各位姑娘玩。”
宝钗道:“钱都叫妈管着了,他又哪来的钱买风筝?”
那送信的婆子笑道:“看姑娘说的,当家的爷们,买几个不值钱的风筝的钱也没有,不是笑话吗?”黛玉冷笑道:“原来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就叫你送来了。”
那婆子原不是在内宅伺候的,也不大认得人,因黛玉与宝钗站在一处,不晓得是哪位,也不敢还嘴,便讪讪不语。
宝钗道:“你回去告诉我哥哥,说劳烦他想着,再替我问问,他今日可要出去?都与谁出去呢?好赖和妈说一声,也别回来太晚,叫妈担心。”
那婆子应了,又复述一遍退出去,宝钗到底不放心,打发她跟前青雀去看看——青雀者,盖因莺儿本作金莺,黛玉又有紫鹃、雪雁,宝钗便索性将自己的丫头也按了黛玉那里的名儿改了。
黛玉见宝钗忧心哥哥,拉着她手道:“宝姐姐不要担心,我瞧薛大哥哥遇事还总是想着姨妈与你的,算不得糊涂到底,你好生劝劝,日后会好的。”
宝钗道:“承你吉言。”黛玉怕她悒郁,有意带着她去看风筝,因这里大大小小几大篓子,屋中摆不下,都堆去院子里,宝钗忙叫紫鹃拿兜帽,黛玉却叫莺儿去拿披风,两个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笑,被史湘云从中间一晃手笑道:“我每回在家,只听得林姐姐和爱哥哥怎么怎么要好,到了这里,镇日却只见你们两个黏在一起,腻也腻死了,倘若宝姐姐是个少年郎,或者林姐姐是个俊俏后生,那也情有可原,姐妹两个这么着,你们也不嫌么?”
黛玉啐道:“没羞没臊的,什么少年后生的,也是你该说的话么?什么爱哥哥爱哥哥的,你喜欢宝玉,你自同他玩去!”
一句把史湘云臊红了脸,偏不服输地道:“爱姐姐三姐姐听我说的是不是?林姐姐大早上起就心不在焉的,宝姐姐一来,就好像活过来的似的,宝姐姐呢,一来就和林姐姐说话,到现在两个手都没分开过,姐姐妹妹之间原有个亲疏远近的,只是这么旁若无人的,倒是像不把人家都当姐妹似的。”
宝钗笑道:“知道你喜欢宝玉和迎春,一口一个爱哥哥爱姐姐的,转头来就刁难颦儿来了,可怜她一张嘴,一早上没说过人,还不知道心里怎么憋屈呢,你就让她说两句又怎地?”
她说前两句黛玉还听着,说到后面,把黛玉恼得一甩手,道:“你们瞧瞧,还说她和我好呢,当着你们面就这么欺负我。”把宝钗往史湘云那里一带,道:“你喜欢她,叫她快欺负你去,我倒好呢。”
探春笑道:“宝姐姐一路走来,水都没喝一口,净叫你们扯来扯去的了,侍书快去拿杯茶来,叫宝姐姐喝点茶歇歇。”
宝钗笑道:“我没事的。咱们快去选风筝要紧。”带头出去,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鱼贯而出,嘻嘻哈哈选了一堆,下头丫头们又自拿了许多,向花园里去,一时间大大小小风筝满布半空,何止百数!
紫鹃将风筝放上去,拿来递给黛玉,黛玉道:“我偏要自己放。”叫雪雁拿着一头,自己边走边退,宝钗与湘云从那头放风筝正过来,两相走近,宝钗与黛玉正撞个满怀,却先不忙看自己,一把扶住黛玉道:“林妹妹可撞伤了未?”
黛玉道:“无事。”抬头一看,自己的风筝歪歪斜斜的,将要掉下来,忙快走几步,不防丝线纠缠,与宝钗的绞到一处,她又用力,一下子绞断了,两只风筝都歪歪斜斜地飞出去,到天上还缠着,一下子不见了。
黛玉懊恼道:“宝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叫人去那边找找罢。”
宝钗道:“那边眼见是别人家的院子了,又去哪里找?再说本来是放病气的,你的病气都飞了才好呢。”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湘云道:“来,每人都再去拿几个,病气放得越多越好。”
黛玉便随她去,这里丫头婆子们胡乱放飞一气,有的干脆放高一点便撒手任意让其离开,漫天遍野的美人、花叶、神仙、精怪,史湘云早又去挑了几个稀奇古怪的,回头招手道:“宝姐姐,林姐姐,快来,再不来要没有了。”
黛玉嘟嘴道:“那里有个大家姑娘的样子。”宝钗一戳她的脸颊道:“她好容易从家里出来一趟,你就让她松泛松泛也不碍,毕竟人家是客人。”
黛玉奇道:“她在家里不好么?”
宝钗道:“各人有各家事。”
黛玉便不再问,只拉着宝钗又选了几个,和史湘云、探春几个一道儿笑闹,到凤姐派人来说用饭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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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之筵有凤姐主持,办得花团锦簇,热热闹闹,尤氏、秦可卿都来了不说,便是贾珍、贾琏、贾蓉等都各派人来问好。
贾珍是日日有席的,就也请了兄弟们欢饮,算是与内眷同乐。
宝玉下了学忙忙赶来,先去贾珍等处略一应酬,便入内来,正见贾母携众人看唱戏,一眼见了宝玉,招去问“学里好不好?有没有人淘气?怎么没穿大衣裳?”之类的,宝玉在祖母怀里滚了一圈,换了衣服,才退出来,挨着黛玉道:“好妹妹,你挪一挪,让我坐这里。”
黛玉还没动,史湘云先挪了一下,让摆了个小凳,宝玉便坐过去,见演的是把郭子仪七子八婿拜寿,便不肯看,只和姐妹们说话。
宝钗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见黛玉拿着瓜子只是剥,伸手拍她道:“吃了一肚子了,看晚上又不吃饭。”
宝玉笑道:“宝姐姐,她这样惯了的,你不叫她用,她晚上也用不下,不如拿些点心充填充填,好赖也是个意思。”
宝钗道:“你和她也一样,小人家家的,正经三餐不用,平日里点心不离手,你们都不许吃了。”
宝玉吐吐舌头,拿眼去看黛玉,示意她离席,谁知黛玉听了宝钗的,只是笑着丢了瓜子,擦了手,竟认真看起戏来。
宝玉把凳子挪过去点,挨着黛玉问:“这种戏有什么好看的?”
黛玉悄声道:“我觉得一大家子人,看着热热闹闹的也挺好的。”
宝玉便也留神看去,见那台上献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只不屑道:“都是仕蠹。”又道:“你瞧那郭夫人,和宝姐姐像也不像?”
黛玉听了,拿眼剜他,靠着宝钗道:“宝姐姐,史书我看得不多,郭子仪的典故你和我讲讲罢。”
宝钗知她故意要捉弄宝玉,也不拆穿,就慢悠悠道:“郭子仪是唐朝大将,战功彪炳,声名显赫,七子八婿,都高居庙堂,一子尚公主,一女为皇后,后来亦做了太后。”
黛玉看宝玉一眼,笑道:“一门显赫如此,倒也不负生平。”
宝玉在旁哼了一声,宝钗道:“令人艳羡又如何?郭太后居至尊之位,有唐一代,仅武皇差可比拟,最后还不是抑郁几至于自陨。世上鲜有五世而不颓之族,郭家恐怕还未及五世呢。”
宝玉闻言有些不喜,只不好反驳得,便闷闷坐了一会,自己去寻旁人了。
黛玉待他走了,方在宝钗耳边道:“宝姐姐,他自有他的父母去担心,你何必这么替他筹谋?”
宝钗亦悄声道:“他虽是个呆子,可我瞧这满府里头,也就他还能筹谋一二了。”她满心里,还只怕黛玉如前世那般,嫁给宝玉,因此待宝玉到底上心,黛玉见她严肃得紧,也正经道:“宝姐姐放心,我自然时时劝他的。”
宝钗道:“你倒不要说多了,叫他听了厌烦,到时候谁劝都没用了,我们只徐徐图之。再者,你自己也要有个成算,譬如金银财物,自己有个想法,万一出什么事情,好赖有些银钱傍身。”
黛玉不是头一回听她说这话,心内疑惑,亦郑重应下。
诸人看了会戏,因是凤姐合着贾母的喜好点的,几个年小的姑娘都自不耐,贾母也知她们拘束,便都打发了去,只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陪着,迎春几个都出来,平儿叫人另外收拾出一桌点心果子,大家在黛玉处吃东西下棋玩。
宝玉喝了点子酒,也凑过来,就在里面躺着看她们玩。一时贾环也走过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宝钗看见了,就招手道:“环兄弟到里头来罢,外面冷。”
贾环迟疑着进来,紫鹃给他看座,他便看着姐妹们下棋,伸手把点心吃个不住,抓挠得满脸是屑。宝玉正是心中不顺的时候,斜眼瞧见了,坐起来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从来做弟弟的怕哥哥,贾环却不怕宝玉,只因众姐妹在场,便有些讪讪地垂头。宝钗道:“罢了,你又说他做什么?一点子点心,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贾环的奶妈这时才过来道:“三爷,可不好这么拿,快拍干净了。”又要带贾环出去,探春蹙眉道:“你到那里去了?怎么放他一个人在外面走?”
那奶妈见是探春,笑嘻嘻一躬身道:“一不留神三爷从那头绕过来了,所以没跟上,姑娘放心,有三四个人呢。”
黛玉笑道:“原来跟了三四个人,还叫一不留神绕过来了。”
探春越发气了,想要再呵斥那奶妈几句,被宝钗止了,宝钗温和地道:“妈妈不要忙带他走,横竖大家在这里也是玩的,叫环兄弟坐坐也好。”
宝玉大不乐意,只是这里是黛玉的处所,黛玉什么也没说,他也不好越俎代庖,只得闷闷坐起,看黛玉下棋。
宝钗道:“宝兄弟,你带环兄弟玩会罢。”又有探春吩咐再拿了佛手等物给贾环玩耍,宝玉只得挨到一旁,一会看看贾环,一会看看小丫头们打络子,一会再去逗逗鹦鹉,折腾不休。
黛玉被他闹得头疼,便不下了,探春要分心贾环,史湘云却与宝玉说话,最后倒变成宝钗与迎春两个弈子,黛玉便挨着宝钗在榻上坐着,替她算棋。
宝钗棋力一般,胜在年长,与迎春倒也有输有赢,待黛玉过来,和她一会咬耳朵说说话,指点一二,赢面竟变作七三,史湘云与宝玉过来,湘云道:“宝姐姐耍赖,二姐姐快掀了她的棋盘。”迎春只是笑,几下输了棋,便推手不下了。
史湘云道:“我和林姐姐下。”
黛玉见她不依不饶,也只一笑,宝钗道:“咱们下四个人的罢。”
宝玉拍手道:“正好,请二妹妹做个公证。”
迎春点头,挪开位置,于是宝玉挨着湘云、宝钗挨着黛玉,四人在炕桌上厮杀,谁知到了晚上也没分出个胜负。迎春、探春、贾环、惜春都熬不住走了,这四人还兀自苦苦思索,宝钗偶然抬眼见外面天色,惊道:“我得走了,园门都要关了。”
黛玉拉着她道:“宝姐姐便住一宿又有什么打紧?下棋重要。”不等她说,先下一子,方嘱咐紫鹃:“打发人和姨妈说,宝姐姐晚上就住我这了,叫姨妈不要担心。”
紫鹃早命人四处报信,正好贾母也派人来道:“云丫头晚上就跟我住,叫宝丫头住在玉儿那里罢了。”
原来贾母处牌局亦晚了,贾母正在兴头上,便留了薛姨妈,叫她晚上住在王夫人那,顺便将宝钗等都留在府中,又派人去梨香院取了各人的衣物来。
四人听贾母之话,便安心玩乐,最后总算钗黛二人险胜一子,了清棋局,才各自回屋去睡了。
黛玉赶紧起身打发人整理床铺,紫鹃莺儿服侍两人宽衣洗漱,又将暖炉把被褥垫热,两个人钻到床上肩并肩躺着,此刻比上回隔得更近,黛玉在宝钗身上一嗅,笑道:“宝姐姐,你身上真有股香气,冷冷的,很好闻。”
宝钗道:“我又不用那些花儿粉儿的,那里来的香气,你是糊涂了罢。”因被黛玉一说,便也在她肩上一嗅,道:“你身上全是药味儿。”
黛玉道:“是屋子里的味道熏到我身上了。”
宝钗笑道:“我看倒是你身上的味儿熏了屋子呢。”见她面色微有自怜之意,忙道:“这天然草药之香气,倒比那些脂粉香气好闻多了,我很喜欢,宝兄弟大约也是喜欢的。”
黛玉闷闷道:“好好地,你又提那个呆子做什么?”
宝钗道:“我只是想说,并不是我一人觉得你好闻的。”
黛玉道:“我成什么人了!倒要求别人闻来闻去的。”
宝钗道:“原是我不好,有时候和你近了,说话有些不庄重,你见谅。”
黛玉见她侧着脸看自己,不知怎地脸上微红,低声道:“那也没什么,我知道宝姐姐是和我最要好的。”
宝钗便笑,轻轻拍她手道:“快睡罢。”
向来两个女孩儿家同榻而眠,那是必要说话到晚的,宝钗却怕黛玉身子弱,不敢惹出话头,因此有些拘束。
谁知黛玉躺着,却也有一番心思。她素日便与宝钗交好,待宝钗本就是姐妹中第一个,自那日与宝钗互诉心声,这感情却又更比别个不同,自觉满府之中,只得一个宝钗与她相知相惜,待宝钗自然又更是另一番光景。然而彼此姐妹一处,厚此薄彼,总是不好,譬如今日史湘云便曾不满,她虽是无心,黛玉却上了心,有意要和宝钗说两句,又觉刻意,且怕若是聊天到兴头上不小心说出来,也是不好,因此竟就打定主意要早早睡觉。
两人各怀心思,平平躺在床上。黛玉的床不大,将将放得两人一被,好在两人都是闺秀淑女,素来行止起居都是一板一眼,便是同床也不怕有翻滚不雅之事,不多时都安心睡去。
谁知黛玉素有弱症,体性偏寒,夜里难免向温暖处挨挤。宝钗又是丰腴之体,肌肤柔滑细腻,抱上去舒服的很,她迷迷蒙蒙间不自觉就抱过去。宝钗因黛玉屋中比自己屋里要热,竟也踢开了小半被子,半夜又冷,恍惚中只当黛玉是被子,也就搂在身前,紧紧依靠,到早晨时候睁眼,两人都吓了一跳。
黛玉不好说宝钗,只埋怨王妈妈道:“你是值夜的人,宝姐姐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你怎地也不给盖盖?”
王妈妈叫屈道:“我起来盖过几回,还把姑娘们分开了,谁知没多久就又踢了,一晚上折腾了五七次了,到早上才囫囵一睡,不显这点时间,宝姑娘又把被子给掀了。”
宝钗胀红了脸,黛玉恼道:“妈妈不要推脱,失职便是失职。”被宝钗一捏手心,鼓着脸道:“这回暂且不记,下回可不能这么样了。”
宝钗轻咳一声,道:“下回我还是去二妹妹三妹妹那里罢,你这也睡不开。”
黛玉见她两腮似桃花般绯红,与平常大不相同,微微一呆,却道:“下回我们分开被褥便是。”
莺儿噗嗤一笑,道:“就住在隔壁,姑娘直接回去不就是了,再说那有回回玩得这么晚的?”
宝钗忽然又红了脸,连黛玉也脸上发烧,薄薄地红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