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宗平又问:“阿姐,当初我若不妒忌阿妹,是不是她就可以平安出生,待一年后就会叫我阿兄了?我若不招惹阿娘生气,是不是她还能每日唤我‘宗平’,问我穿的暖不暖?”
沈令玥道:“人生四苦,生老病死,时至则行。阿瞒,你不要自责,也许这便是顺时应命,善始慎终。叔母若在天有灵,必然不希望见你如此伤心,她还等着你长大,成为一位翩翩公子呢。”
薛宗平只点点头,过了许才道:“可是,阿姐,我没有阿娘了呀。”
说着他又哭起来,沈令玥哪还忍得住,也抱着他哭了起来,她边哭边道:“莫怕,阿瞒,你还有阿姐。”
听闻姐弟俩在内室抱头痛哭,朱书也在屏风外无声流泪。等里面声音小了,才端着温了又温的清淡小粥进来,道:“大娘,郎君,你们起来吃些饭吧。”
沈令玥并无胃口,但见薛宗平已许久滴水未沾,便哄着他一起吃了些。两人吃完便去了中堂,一起为蒹葭守灵。
白幡招展如雪,寒风凄厉似乐,向来热闹的薛家此时只闻中堂内的阵阵哭声。
下午时分,突然从外面传来薛仁儒歇斯底里的声音:“木落归本,此处非我故里,如何能将蒹葭葬于此!”
中堂内的三人皆惊,定在那里,侧耳去听,却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再无其他声音。
第二日傍晚,沈溪才再次出现在薛家,身后则是八人抬的厚重金丝楠木棺椁。吴青萍见状便问起昨日之事,沈溪跟她说了,她只叹息一声,不再多言,接过高人配制的香料,指挥侍女为蒹葭重新沐浴,之后又重新小殓大殓。
间隙,她招来沈令玥,见女儿不过两日便消瘦了许多,摸着她的脸怜惜道:“这是你最后一次为你叔母尽孝了,便辛苦一些吧。”
沈令玥摇头道:“并不辛苦。”
吴青萍又感慨:“宗平是个可怜孩子。那么小便没了阿娘,你叔父年轻又多财,以后难免会再娶房妻室,宗平自小霸道,又无母族相帮,以后怕要吃大苦头。现在你便多陪陪他,多顾着点他吧。唉,多好一孩子,怎么就那么不幸呢?”
沈令玥看向跪坐在堂中,一片一片烧着纸钱的薛宗平,点头道:“阿娘放心,我会护着阿瞒的。”
吴青萍听了欲言又止,她想说,你们并非亲姐弟,又如何能护得住?但望着女儿坚定的眼神,终是没有说出口。
果然,之后的几日,沈令玥一直与薛宗平同吃同住,他若守灵,她便陪着他一起烧纸,他若哭泣,她便抱着他一起流泪,他若厌食,她便陪着他一起挨饿。
停尸七日后,薛仁儒带着两儿女将蒹葭的棺椁迁至城外钟鸣寺,停棺不葬。沈令玥与薛宗平一起为蒹葭点了长明灯,又在寺中守了几日,薛仁儒便让他们先回家了。
傍晚时分,沈令玥刚陪着薛宗平吃了晚饭,白敛便来接沈令玥回家。
她柔声对薛宗平道:“阿瞒,阿姐回家休息了,明日一早再来陪你,好不好?”
薛宗平并不说话,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又低头坐在那里发呆。她又静坐了会,见他一直如此,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狠了狠心起身离去。
沈令玥回去后,先去内室与多日不见的吴青萍序话。因见她精神不佳,吴青萍便催促她回去休息,她起身告退。回房后,刚洗漱完,就听到院中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随后便见内院守门的魏婆子领着朱书敲门而入。
朱书进屋便哭着跪倒在地,沈令玥心中一慌,连忙上前几步问道:“发生了何事?”
朱书趴在地上哭道:“大娘,你快去看看郎君吧,自你走后他便一直坐在那里哭,奴婢们如何劝都无用,问他原因,他也不肯说,也不让我们来寻你。郎君已经干熬半个月了,哪能经得起这番折腾?奴婢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偷偷跑出来寻你。平日里,郎君最听你的话了,你去劝一劝他吧。”
还未听完,沈令玥便已走了出去,白敛连忙拉起朱书,又拿了斗篷去追。
等到了薛家,果然见到薛宗平还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未变,只是一直在流泪。
沈令玥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轻声问道:“阿瞒,怎么了?”
薛宗平抽回自己的手,挪了挪身子侧对着她,并不理她。沈令玥见状有些傻了,难道是自己招惹了他?
他移她也移,直到两人在那里原地转了一圈,他才平静的说道:“你不要我了。”
沈令玥只觉脑袋砰的一声炸开了,她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却如何都说不出口。就这样,她蹲在地上,他坐在凳上,两人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安静的屋子里响起沈令玥的声音:“朱书,给阿瞒收拾几身衣物,今日我带他去我家睡。”
话音刚落,薛宗平便抬头看她,她只笑笑,又摸了摸他的头,未再说什么。
朱书自然欢喜,笑着应道:“好来。”
等朱书收拾好包裹,沈令玥也已给薛宗平擦了脸,她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到了沈家,两人又去内室向沈溪、吴青萍问安。沈令玥用平静的语气说了,要留薛宗平在家里住。
吴青萍想着薛仁儒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宗平又小,自然笑着应允,又想了想便给薛宗平指了个厢房,不成想,沈令玥平静的回道,不用那么麻烦,他跟我一处就可以。
沈溪和吴青萍听了都皱眉看向沈令玥,她视而不见,只道:“若无事,我便带着阿瞒去休息了。”
说完,她便牵着薛宗平往外走。
沈溪和吴青萍还是第一次见沈令玥如此强硬,都颇有些吃惊。许久沈溪才道:“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青娘,要不你去跟阿玥说说?”
吴青萍却道:“要说你去说,刚才宗平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新丧了母亲,父亲又不在家,阿玥作为阿姐照顾一下他也不为过。何况,他也不过才七岁,还是个孩子,咱家阿玥最明事理,又有侍女们在旁看着,能有什么事?你且给他们一些时间,让他们缓一缓,待到宗平好些了,阿玥自然会让他搬回去。你不信别人,难道还不信自己的女儿?”
吴青萍见沈溪仍一脸的不愿,便起身道:“你莫要在此胡思乱想了,我去阿玥房中看看。”
沈溪听了自然应允,还不忘嘱咐:“实在不行,让侍女搬个床过去也行。”
吴青萍点头应下,她也不穿斗篷,直接出门去了东厢。
刚进屋,便见沈令玥和薛宗平坐在榻上低声说话,他们见吴青萍来了,连忙起身将她迎到榻上。吴青萍这才看到内室中多了一个小榻,白敛和朱书正忙着铺床。吴青萍笑着问道:“这是给宗平准备的?”
沈令玥回道:“是给白敛守夜用的。”见吴青萍皱眉,她又解释道:“我跟阿瞒说好了,他就睡在外面这个榻上。”
吴青萍听了连连点头,心道:我就说嘛,我家阿玥心里跟个明镜似的。她虽如此想,却又拉起薛宗平的手道:“那就委屈我们宗平了,不若等明日让人搬个床进来,坐塌毕竟不如床舒服。”
薛宗平却道:“不用的,伯母,这张榻我很喜欢。你也知道我皮糙肉厚的,睡哪里都一样。”
听到此话,吴青萍不由流露出尴尬的笑,又连忙扶额掩面,还轻咳一声,心中暗想:小祖宗,你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想的。
吴青萍也不再多说什么,与姐弟俩闲聊了几句,又看着侍女们伺候着两人洗漱完,各自躺在床上,她才起身将白敛叫到外面,嘱咐白敛仔细看好姐弟俩,白敛自然知道厉害,忙点头应下。白敛向来聪敏,她也不再多言,又扭头看了看还燃着灯火的室内,这才转身离开。一直坐等的沈溪,听她说了,也放下心来。
薛宗平却不安分,黑暗中,他隔着屏风突然喊道:“阿姐,你在吗?”
沈令玥都要睡着了,听到他叫她,便回了句:“我在的。”
又过了一会,薛宗平又问:“阿姐,你睡着了吗?”
本来还迷瞪的沈令玥彻底清醒了,她也不再睡了,每次听到他唤她,都耐心的回一句。如此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未再传来他的声音,她又耐心的等了会,见他确实不叫她了,才敢闭眼睡觉。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直到薛仁儒回来。
薛仁儒是抱着一个白玉坛子回来的。他将坛子放在中堂案上,招来薛宗平道:“宗平,我将你阿娘火化了,这坛中的便是她的骨灰,以后她会在家一直陪着我们爷俩,再也不会离开。你焚香祭拜一下你阿娘吧。”
等薛宗平拜完,薛仁儒便道:“你出去吧,我一个人陪陪你阿娘。”
薛宗平看了眼风采不再、满目沧桑的父亲,行礼离开。
到了晚上,他像往常一样进了沈令玥的房间,却见她端坐在他睡了三个月的榻上,榻上放着一个大包袱。
沈令玥见他进来,让他坐,他却只站着道:“阿姐,你有什么话便说吧,阿瞒听着。”
她看着好不容易又长了些肉的他,狠了狠心,弃了自己演练了许久的话术,只道:“阿瞒,你搬回去住吧!”
却不想,薛宗平非常平静的应道:“好!”
说完,他上前拎起榻上的包袱,转身便往外走,但因包袱太大,险些绊倒,朱书连忙伸手去接包袱,却被他避开。他一用力,将包袱抗在身后,这才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令玥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倔强又瘦弱的身影慢慢远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