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宗平笑道:“我只是要给你穿衣,你总不能这样出去吧?”
沈令玥这才醒过神来,又见他已穿好衣服,她颤抖着手将衣服拉至胸前,横在二人中间,沉脸斥道:“不用你,你出去!”
薛宗平见状,也拉下脸,低声道:“两个选择,要么我这么抱着你出去,要么我给你穿衣。”
沈令玥扭头不理他,低眉咬牙,将所有衣服拉过来,团在怀中,猛地起身撞开薛宗平,抱着衣服走到池边屏风后。薛宗平被她撞倒在地,垂头坐在地上,又自嘲的摇头,慢慢起身,看着热气腾腾的石砌浴池,湿漉漉的香木质地板,室中之物无一不精,冷笑一声:“你倒是会享受!”
说着,“扑通”一声,池边小案被他踢下水,屏风后的沈令玥,娇躯一震,泪又无声的落下。
许久,她才低头从屏风后出来,薛宗平自然听到了她的抽噎声,他轻挑起她的下巴,粗糙的拇指伸向她微红的眼睛,她一颤,闭目欲躲,却未躲开他的摩挲。看着手中颤抖的脸愈发惨白,他突然甩开她的脸,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沈令玥一下子泄了气,萎靡在地,心痛不已。她后悔呀,就不该试他!只是,他怎敢在自己面前!他怎敢!委屈的泪又落下。
天色渐黑,浴室门再次打开,沈令玥披帛缠颈、低眉碎步走了出来,见门外只有白芷,她一言不发的往卧室走,白芷跟上。内室已掌灯,却空无一人,就连阿元也不在,不似她离开时热闹,显得格外冷清,她犹豫片刻,度步进入卧室,许久才缓缓抬头,床幔挂起,床上被褥整洁,是她清晨离开时的模样。
沈令玥猛地回头看向白芷,白芷知道她在找谁,便低声回道:“大娘子,郎子从浴室出来后就去了外院,一个人骑马走了。”
沈令玥急促的呼吸,双手握拳,却碰到旧伤,吃痛不已,她也清醒过来,心情慢慢平复。
嘶哑粗糙的声音响起:“我饿了,摆饭吧。”
见白芷担忧的看向自己,她不愿再说话,只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等白芷退下,她走到窗前,推窗看向窗外,世界异常安静,就连平日唧唧喳喳的阿元也没了动静,窗下回廊里的独占春花白萼黄,开的正旺盛。双燕齐飞?沈令玥冷笑一声,掐去一朵,扔在地上,关上窗户。
之后,沈令玥如平日般和薛子乾吃过晚饭,又陪她玩到戌时,才哄着她上床睡觉。
她坐在床前,对着女儿的睡颜发呆,不一会她也就打起盹来,头一栽一栽的,头从手背滑下,她这才惊醒,抬头看看女儿,又看看窗外,此时夜色已深,只有点点繁星挂在天上。
她起身走出卧室,坐到榻上,从一旁书匣中摸出一本《三略》翻看。
见她出来,白芷悄悄上前,欲言又止。沈令玥皱眉问道:“何事?”
她只得尴尬的轻声问道:“大娘子,白芍怎么处置?”
沈令玥抬头看她,白芷不得不提醒她:“她从浴室出来后,一直在自己屋里跪着呢。”
沈令玥摸着颈上披帛,久久不语,终是妥协:“免了她的差事,先安置在梧桐苑吧。”
白芷行礼下去安排,沈令玥再看书中言说什么“柔能制刚,弱能制强”,哪里还能看得下去,啪的一声合上翻旧的书,扔到书匣上,起身关门熄灯。
……
却说薛宗平从浴室出来后,径直走到外院马厩,牵起自己的马就往外走,他出了门,再望门前树下,已没了那架豪华马车,他不再留恋,翻身上马,甩鞭疾驰而去。
自己原是满心欢喜的从洛阳赶去扬州见她,却不想她到了洛阳,大人们说她曾到北疆去寻他,吃尽苦头才寻到他,回来后那张历经风霜的脸,他们瞧着都心疼。他难以置信,却又不敢跟大人们说。他也心疼她呀!当初给岳父大人写信,之所以不让大人告诉她,就是怕她会不顾一切的去北疆找他,他知道大漠孤烟的苦,他不想让她吃这样的苦,但她终究还是去了,甚至无功而返,回来后还要强颜欢笑的说见着自己了。那时,他只有一个念头,马上见到她,抱抱她,告诉她,他知道她受苦了。
可是等他日夜不歇,千里行军般赶到洛阳,走到她门前时,迎接他的却是不肯露面的马车主人!是侍女的勾引!是她的哭泣!什么北疆之行?什么黑颜遮面?什么来洛阳只为能早些见到他?洛阳不只有他,还有多年前就入朝做官的公叔虞!他的心在嘶吼,他的血在沸腾,但是当他扼住她的脖颈时,他却又下不去手。去他娘的表兄!
薛宗平抽打着坐骑,马儿却不肯再走,它已连续奔波了一个月,实在疲倦,知道他又要在街上打转,它昂着脖子不肯再走一步,它也需要歇息。
是啊,洛阳,千万人梦想的神都,却不是他的归处,此时,他竟连个去处都没有。
暮鼓响起,薛宗平耳中慢慢响起梵音,他抬头向东望去,驱马疾驰出城。
白马寺大雄宝殿,薛宗平走进去,看到一个身着赤色繁花袈裟的和尚正在念经,他走过去,盘腿坐到和尚身边的坐垫上,看着乐呵呵的胖和尚像发呆。
过了许久,念经的和尚才睁眼开口道:“你瞧,他笑的多开心呀,开口即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说完他又继续闭目念经,薛宗平看着弥勒佛,问道:“你还真当和尚呀?”
薛怀璧回道:“当和尚有何不好?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修长的手转动数珠,闭目言道:“我这和尚,初时是为她而当,心甘情愿;此时也因她而当,亦心甘情愿。她处于高位,高处不胜寒,身寒需人暖,所以我在边疆时,她的那些形形色色,我容得,此时,我即已归来,便容不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爱好颜色,见猎心喜,本是常理,只是,她哪里知道,他们爱的是她的权,畏的也是她的权,待到她大权旁落时,又有哪个肯站到她身前?世间伟岸美姿仪者众,能不惧岁月,一直陪在她身边,守着她,护着她的,唯我一人而。”
薛怀璧叹息一声,继续念经。
在北疆时,也曾念她入骨,也曾嗜杀成性,也曾迷失本性,每当这时,薛怀璧就带着他念经打坐。此时,听了这番感悟,他也禅坐,跟着薛怀璧念经。
夜深,大雄宝殿又来访客。一位身披黑斗篷的女子走入大殿,见除了薛师,还有一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将那人喝退时,那人已转头看她,她这才认出来,原来是薛师身边的薛阿瞒。女子躬身行礼道:“薛师,二娘请你前往仙居殿叙话。”
薛宗平看向薛怀璧,却见他只停了诵经声,闭目转着数珠,声音平和,带着点点梵音:“告诉二娘,我累了,不能前往。”
说完他继续念经,视那女子为无物。女子欲再多言,却又不敢,站在那里,踌躇了许久,终是灰心离去。
等他念完《大悲心陀罗尼经》,薛怀璧才睁眼看向薛宗平,见他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就问道:“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可见到你的大娘子了?”
薛宗平回道:“见到了,她此时就在洛阳。”
薛怀璧笑道:“那你为何不去与她同参欢喜禅,半夜来我这里,扰我清修?”
薛宗平只低头不语,薛怀璧见状笑道:“既然不愿意去见她,那你陪着我一起做和尚好了,佛门可度众生,也可容众生。”
薛宗平真就跟着薛怀璧认真做起了和尚。每日晨起静坐,然后挑水劈柴,早饭后习武,午饭后坐禅,晚饭后还有晚课。偶尔也会随薛怀璧去大殿听大和尚讲经,几天下来,倒也洗涤了争胜之心。
一日清晨,薛宗平正与薛怀璧静坐,突然有知客前来回禀:“住持,千牛卫曹将军来了,说圣人早朝后会来寺中进香礼佛,请住持提前安排好接待。”
“知道了。”薛怀璧坐于坐垫上纹丝不动,知客见多不怪,躬身退下。薛宗平见状,继续闭目禅定。没过一会,却听到薛怀璧起身,他走到衣柜前,翻检里面的袈裟,苦恼道:“穿哪件好呢?”挑了半日,最后选了一件泛白的紫色袈裟,盖因这件是她赐给他的。
薛怀璧披好袈裟,转身,见薛宗平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颇有些羞涩,又瞧他虽然黑,却浓眉大眼、挺拔健硕,又刚过二十,正是最好年龄,就打发他道:“你莫要在我这里晃荡了,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跟自己的女人计较的?回家去吧,若实在无事做,我给你讨个练兵的差事。”
薛宗平就这样结束了他的和尚生活,别着剑,牵起马,走出了白马寺。寺外古木参天,苍翠欲滴,回头再看寺庙,红墙青瓦,香烟缭绕。去处,倒是个好去处,但独独没有她。
正如薛师所言,男人要大度,自己留下放妻书,留下两年必归的承诺,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却未依约而归,她没有拿着放妻书离开自己,已是幸事,自己何必与她计较之前的种种呢?
他翻身上马,又沿着来时路,快马加鞭的冲向他心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