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弼是拼了,不惜得罪白时中张邦昌两位当朝宰相也得先见到皇帝。
他很怕若不如此就永远见不到皇帝了,会死得不明不白,皇帝还会以为他是公差失败无颜面圣而畏罪自杀了。
京城之中无故是不得快马奔行的。
去皇宫的路上,自然不断有巡街的南衙禁军大喝阻止,甚至凶横想冲上来强拦薛弼。
夏季之灾暴露出京城居民的可怕隐患后,满朝文武,包括皇帝本人都差点儿吓死,自此东京地面明显管得严厉了。
所以,哪怕薛弼明显是出差紧急归来的官,巡逻京军也毫不在乎,照样理直气壮喝骂阻拦,甚至想顺手敲诈一番。
薛弼可不敢让这些匪徒禁军拦下来耽误时间,那位相府管事正坐着马车拼命追赶来呢。
着急下,他只得沿途不断大叫:”本官是出使归来的钦差,有大事紧急拜见圣上。”
可惜,就算这样,也不大灵。
这些禁军才不管你钦差不钦差大事不大事呢,只要不是飞马流星紧急军情或皇帝特旨,就不能在京城纵马狂奔。
随行的秘谍司头目这时起了关键作用,亮出了腰牌一边催马继续飞奔一边大叫:”都特妈让开。若阻了钦差的路,耽误了朝廷大事,圣上震怒,你们长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禁军领队一见是秘谍司这个索命的魔鬼阎王窟的人亲自护送钦差,哪还敢再耍军痞混不吝大爷脾气象往常那样怎么也得强找借口稍稍阻拦刁难一下这个明显属于无名之辈的小年轻钦差让其好生难堪丢脸一下。
都连忙退到一边,老实闭嘴让路。
总算到了宫门前,别说薛弼,就是秘谍司头目也轻轻松了口气。
薛弼这个必然会倒霉的钦差正在刀锋上跳舞,
他这个特务小头目起了心思,面临新的选择,又何尝不是要精心完成冒险。
相对来说,他更不能演砸了,更要对付好秘谍司上司,尤其是入宫无法避开的总管上司——大阴人梁师成。
要知道,他虽然也是官,却不是体面的士大夫。
他只是个行走在阴暗角落里见不得阳光见不得人的特工。
那些权臣老贼要除掉薛弼,还要多少顾忌一下薛弼的士大夫身份以及这个强势群体的反应,而除掉他则没任何人注意,更不会有人在乎。就连这么多年一同出生入死干下来而结下的寥寥无几几个同事好友也不会知道他已被秘密处死了,甚至还会因为和他有这点交情也跟着倒霉陪葬,糊涂地随便被横尸在什么荒地乱坟岗子,死得无声无息。别说有上香烧纸祭奠,就是收尸都没人。
他必须协助薛弼顺利完成面圣,又要有合理借口避免遭到秘谍司的疑心,必须保住性命以图后事才能有未来。
皇宫禁地,外人是不能随便靠近的。
非是权臣大佬或身份特殊的人,不经通报许可,擅自靠近者就是弩箭甚至是床弩射死的下场,冷酷血腥之极。
禁卫对视野中的任何可疑目标都绝不会手软。
这是他们的职责。
违反职责,死的就会是禁卫队,包括值班将领。
二人在规定距离外不约而同翻身下马,不约而同甩甩袖子,拍打拍打灰尘,驱散一下满身肮脏疲惫和忐忑紧张,又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身躯。
薛弼心中充满了斗志,也早准备好了怎么面对接下来的皇宫这段危险困难旅程。
秘谍司头目眼望着不远处熟悉的巍峨神圣皇宫,冷酷的心中突然生起一股复杂的激荡情绪。他看到的是辉煌掩盖下的腐朽不堪与轰然倒塌的惨景,心里不再是过去的那种敬畏、忠诚、诚惶诚恐。
他看看薛弼。薛弼也看看他。
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灼灼光芒,又不约而同的高高昂起了头颅,又相视一笑一齐走向冷脸迎上来查问的禁卫。
相似的动作,相似的目光,暗含的内容却不同。
薛弼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忠君报国计策与壮怀激烈的情绪,灼灼目光闪烁的是坚定。
而秘谍司头目却是为在不久的未来必将面对的天下分崩毁世灾难中寻找出一条自己的活路而试着拼一拼,灼灼目光闪烁的是叛逆迎接新挑战新局面的紧张,和那股子在心底涌动的说不清道不明此刻突然疯狂起来的奇怪劲头。
他也是个战士,但从来没有体味过梁山人那种同仇敌忾、肝胆相照、同生共死让人情不自禁热血沸腾的战友情义。
他很羡慕这个。
他阴冷寂寞惯了的心不知不觉就渴望自己也能有这么一个温暖的敢作敢当的热血集体依靠着包容着。
在回京的路上,他常常想,自己若也是梁山一员,就算是对抗朝廷战死了也会死得很情愿吧。
薛弼以为他这个小小钦差直接申请入宫面圣不会那么容易。
他已准备遭到刁难甚至无视就长跪在宫前来逼迫出机会。否则错过这次机会,就会一切皆休。
没想到,禁卫头目一听是出使梁山的钦差居然一愣,但随即就查证了二人身份威严喝声:“请跟我来。”
到了宫门前,薛弼却不跟着进了,要求说:“本钦差带有要害物件要面呈圣上。不能交于别人收管和知道,更不能有任何闪失。请你们速去通知值班军官。本钦差需要他亲自监督本官兼护送到圣上面前。”
禁卫军闻声都奇怪地看了薛弼一眼,见小钦差一脸的坚定严肃,都没敢说什么,立即有人跑去通报上官了。
片刻后,当值军官顶一身威风耀眼的盔甲晃晃出现了,傲慢的目光微瞥着薛弼,冷声缓缓问:“什么东西还值得如此郑重其事?”
薛弼是骄傲的士大夫,能被更骄傲的梁山人压制得死死的,但官再小也没把禁卫官武夫放在眼里,更不会被威慑住。他一挺胸,以更冷的声音喝道:“本钦差说过了是绝秘。以你的身份不配知道。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多嘴是在自找灾难?”
军官闻声眼神顿时缩了缩。
他只是想讨要些好处,又不愿意亲自伺候薛弼这样的无后台、无地位、无前景的三无小官才习惯地刁难一下。
怒哼了一声,军官却还是很干脆地说:“那就请随本将来吧。”
薛弼见军官居然如此就轻易屈服了,却微愣了一下。
他总感觉哪里有不对劲,但此刻也顾不得多想,立即和秘谍司头目紧跟着进了宫门。
皇宫是一层层一片片守卫的,值班将领各有防区,宫门守将并不能护送薛弼一直到皇帝那,到了辖区尽头就傲慢的瞥着薛弼不屑地哼了声,心说:小钦差,你别得意,你死定了。
甩手而去。
薛弼不在意军官的恶劣态度,也计较不得,只继续强行要求沿途辖区的当值军官接着护送。
一边急走,薛弼和秘谍司头目心里都一边奇怪不已,居然一直没太监来以引领代拦截他们。
按理说,以总管太监梁师成和宫外权臣相互紧密勾结的切身利益立场,仅仅出于警惕与防范之心,梁师成也必然会打发亲信太监先拦截下二人,弄到一边仔细盘问一番,等搞明白二人如此急于面圣的真实意图,再威胁敲打二人老实了,懂得那些是该说的可以说,那些是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能向皇帝提,事先扎好可能出的漏子,这样才对。
可居然没有。
这太奇怪了。
等快到了皇帝那,大内禁卫统领出现了,拦住了薛弼,手按宝剑,不阴不阳道:“小薛御使,你拿的什么面圣东西,本官总可以先看看吧?这也是本官的检查权,是对陛下的安全负责。你不会说连本官也没资格先看看吧?”
薛弼冷眼瞅着这位一身华贵耀眼盔甲威风得不行的统领,心说:“果惶惶干城之具也?怕是满宫所谓的武艺高强又忠悍的守将全是一群身在富贵安全中沉迷于蝇营苟狗,浑不知死却腐朽极度怕死的无能鼠辈吧?”
他心中好生失望,此时没精神,也不屑和此等得意洋洋蒙头等死的浊物费话计较,只冷冷怼道:“将军,你是有权力检查。但本钦差仍然认为你没资格知道我拿的是什么。你能做多年宿卫大内的统领,想必明白一个道理。事涉皇家秘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好奇心太重,知道的越多,你会死得越快。你说是这么个理吧?”
统领一惊,但随即眼睛一眯,冷笑道:“你在吓唬本官?哼哼,你当本官是吓大的?”
薛弼心中泛起一阵烦恶,却哈哈一笑:“你真想看?”
“想看,本钦差就让你看看。反正本官也和你非亲非故没任何交情,更没任何牵扯。你死不死的,关老子屁事。”
说着,他就伸手往另一手臂的袍袖里藏着的东西拿了出来,笑眯眯的递给那统领。
看到这么个窄窄的长条形布包,瞧着沉甸甸的有些分量里面似乎是个铁家伙,未必不能是刺王杀驾的凶器,只要一伸手打开布包看一眼,或只需用手摸一下就能大致判断出到底藏着什么东西,那统领却缩了,仔细瞅着却到底没敢逞强检查。
“果然是个只顾自身利害的无胆鼠辈。”薛弼料到此人会这么反应,心中鄙视之极又感叹:“就这么些无忠无勇的东西,若是到了异族或叛军真杀来皇宫的那一天,皇帝还能指望他们奋不顾身杀敌保驾?只怕早自顾冲出重围跑了。”
他懒得节外生枝,就没把心里的嘲讽和悲哀说出来刺激这家伙干蠢事,只拎着袋子懒洋洋道:“将军既不放心,那就辛苦一趟请亲自押着本钦差去面见皇上吧?”
统领不敢看布包中的东西,害怕真是要命的秘密,正愁当着部下的面下不来台,有这话趁机就台阶下了。
一路费了不少心思和口舌,终于安全来到皇帝所在处。
一个小太监出来了,说:“薛钦差,请跟杂家这边走吧?”
薛弼坚持大内禁军将领沿途护送就是因为宫卫和梁师成是宫内两股势力。
梁师成权力再大,淫威再强,对宫卫将领的威慑力再厉害,在他薛弼亮明迅速直接拜见皇帝的重要性后,这些宫卫军官再畏惧或是再想讨好梁师成,也绝不敢私自听从梁师成的命令半道截了他拐到别处不让他见到皇上。
原因很简单。
禁卫军将领若是敢那么做了,无论是什么理由是谁,全都得死。
皇帝绝不会让他安全上需要依赖的军队,尤其是内卫将领听从大太监的随意指挥。无旨意,内卫却听了,那就是不忠,不可靠。守卫皇帝安全的人不忠不可靠,那皇帝不处死他们还留着干什么?
皇宫的规矩可是大得很。
同样的,梁师成胆子再大,行事再嚣张也不敢私自指挥内卫禁军。
那是不可触及的皇权红线,犯了就得死。也不可能瞒得住皇帝。
皇宫中的势力极度复杂,到处是各路势力的眼线。梁师成再牛也不可能一手遮天,犯这种忌也就没任何机会活命。暗中不知有多少太监在等着抓梁师成出致命错误好掀去压在头顶的这座阴山,或是发泄心头之恨,或是好取而代之。
到了这一步了,薛弼仍然高度警惕,怕梁师成和禁军勾结使诈,就故意高声叫道:“统领大人,圣上真在此处歇驾?”
统领一听这个,不禁翻翻白眼,心中暗骂:狡诈的小官,你至于这么警惕吗?
正要喝骂禁宫大院不得高声喧哗,这时就听宫里有威严的声音传出来:“速宣薛卿二人都进来。”
是皇帝赵佶的声音,语气中隐隐约约有点儿不耐烦或者是似乎暗含戾气。
即使皇帝看不见这的情况,禁卫统领也下意识赶紧一弯腰恭敬应道:“末将遵旨。”
薛弼则长吁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笑意,但随即就化为肃穆与紧张,也赶紧回应:“微臣薛弼遵旨。”
那小太监则冲薛弼翻了翻眼睛,似乎很为薛弼这样的小官居然敢在皇宫内对他这样的内侍有疑心而恼怒,狠狠一甩拂尘,但声音却很柔和礼貌的再次道:“薛钦差,请随杂家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