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屋内灯火通明,长卷在桌上铺开,上面详细绘制着京畿一带的地势与城池分布。紫袍老者站在桌前,双眉紧锁,神情凝重。
“夫子。”
房门被轻轻叩响,打断了老太师的沉思。李孝炎抬起头来:“世子请进。”
谢擎深走入屋内。李孝炎将他打量一番,欣慰地点头:“看世子的气色,想来恢复得不错。”
谢擎深颔首:“我已无碍,谢夫子关心。夫子……”他观察着老者的神色,小心地斟酌词句,“帝都收复有望,人人欢欣鼓舞,可您似乎反倒有些闷闷不乐?难道是那陈国祯并非良将,建宁城又坚不可摧,纵使联合两位王爷也无法攻克?”
李孝炎一怔,苦笑着摇头:“他是百里挑一的帅才。放眼大殷当下,能同他一较高低的,也只有宁远侯孟克仁和令尊豫国公而已。”
谢擎深面露惊讶。自己父亲的能耐他最清楚,能和谢羽相提并论的绝非是泛泛之辈。可若是这样,收复帝都便指日可待,为何……
李孝炎看出他的疑惑,深深叹了口气。“陈国祯此人性情刚愎狂妄,残暴嗜杀。先帝与今上仁慈,允他将功抵过,他不但不叩谢君恩,反倒越发地放肆傲慢。当年老夫就此上奏弹劾,最终令他外放边关,再也无法返回京城。此后,他便一直对圣上和老夫怀恨在心。”
一个念头在谢擎深脑海中一闪而逝。他不禁微微色变:“莫非……”
李孝炎沉重地点头:“老夫担心,他会成为第二个李敬先。”他将桌上的地图卷起,“城中各项事务已然步入正轨,剩下的事情交予县令便可处理。陈国祯的举动究竟出于何意还未可知,我们需要尽快赶往延平城,以免日久生变。”
从太师那里离开,谢擎深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一进屋,抬眼便见到涂显走来:“世子,先前有一位姓武的少年来找过您。他带着国公赠予您的匕首,老朽便请他进来了。”
谢擎深一怔。他伤愈后一直在李孝炎身边帮忙,已多日不曾见过平安郎。忙问:“他在哪儿?”
“在这儿等了两刻钟,没有见到世子,已经走了。”涂显回答,“不过他留下了一句口信。”
“‘三日后,北城关相见。’”
……
“蒋小妹,你弟弟又尿了!”
蒋凝秋睁开眼,无奈地看向房间那端的一大一小。蒋知秋扁着嘴,泪眼汪汪,小胳膊小腿儿在空中不断踢蹬;孟荷吟两手架着他,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向这边投来求救的目光。
蒋凝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孟将军,我只是拜托你照看他半个时辰,让我眯一小觉而已。”
“我自小读的是武经兵法,握的是棍棒刀枪,女孩子家的精细活儿,却是半点都做不来。”孟荷吟如释重负地将蒋知秋递了过来,远远站在一旁,看着蒋凝秋为他换尿布片,“你明明也是才上手没几日,如今却已是这么熟练了。”
“嗯,因为我教得好。”许愿灵在后面补上一句。
蒋凝秋懒得理他。
俗话说长姊如母,有奶就是娘,蒋知秋和孟荷吟各种不对盘,到了自己姐姐手里却是立刻破涕为笑,乖巧得很。孟荷吟在旁边看着,又有些不服,冲小奶娃挥了挥拳头:“等你长大了,姐姐‘好好’教你武艺!”
蒋知秋傻笑着冲她吐泡泡。
孟荷吟叹了口气:“罢了,还是等我这次活着回来再说吧。”
蒋凝秋一怔,手上的活儿不自觉停了下来:“孟姐姐……”
“朔方军联合两位王爷一同进攻帝都,圣上这边总得派出些人来,表明立场。如今在漳州,能以圣上名义发兵前往的,也只有扈州军了。”孟荷吟冲她笑笑,神情一派坦然,“为将者哪一个不以沙场为归宿,以战死为荣耀?我虽是女人,可在这一点上与他人没有任何区别。不,正因为我是女人,才更要表现得比那些男人们更强,更出色,绝不能露出任何软弱的迹象,给人落下嘲笑的把柄。”
她这样说着,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自信又耀眼。
蒋凝秋看着孟荷吟,自觉将到了嘴边的那句“这样岂不会很辛苦”给吞了下去。她已明白,对方只需要自己的肯定和支持,而不是等同于贬低的同情。
自从忠烈碑前相见的那一日起,两人共处半月有余,已经成为了亲密的好友。从孟荷吟那里蒋凝秋了解到,大殷朝的风俗礼仪对女子并无太多繁琐刻薄的束缚,在外抛头露面也并不会遭到非议。
当然,封建社会女不如男的认知局限,在这个世界也是依旧存在的。女人如果想要在某一领域得到等同甚至高于男人的评价和承认,就需要付出比后者更甚数倍的心血努力。就像孟荷吟,虽然身为孟克仁的独女,但当初在扈州军中也是先以武力征服了众将士,之后又从一名普通军士做起,一步步积累军功,才得到了今日先锋将军的地位。
高傲却不盛气凌人,勇敢却不狂妄自大,洒脱利落,干练豁达。这样的孟荷吟一方面令蒋凝秋由衷地感到钦佩,并暗自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女性;另一方面,她却又为这个十七岁的姑娘所选择的道路而感到心疼,并且迫切地希望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
“怎么,愣神了?”见蒋凝秋傻愣愣地看着自己,孟荷吟不禁觉得好笑,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蒋凝秋猛地回过神来:“啊……没,没事,走神了而已。”说着掩饰地低下头去,将蒋知秋小心放入襁褓之内。
孟荷吟并未在意,站起身来。“太师今早找上我,说是三日后便启程,前往延平。”她拍了拍蒋凝秋的头,笑意柔和,“等到了那儿,我再想像现在这般悠闲,可就难喽。”
说罢,便哼着曲儿,走出门去了。
“许愿灵。”蒋凝秋望着她的背影。
“嗯?”
“我想帮她。我一定要帮她。”
三日光阴转瞬即逝。
孟荷吟身为将军,自然是要到最前方带领将士的。蒋凝秋抱着弟弟,和大长公主一同坐在马车里,在军队的护送下朝着北城门前进。
透过遮帘的缝隙,蒋凝秋看着外面初成规模的街道,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世事无常。来到古代不过短短四十余日,但回过头来一看,却已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两个月前,我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整天想着要怎么死。”她感慨道,“现在却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空,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许愿灵总结。
“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你说每天有那么多人死去,为什么唯独我获得了再活一次的机会,又偏偏来到了这里?”
“首先,你并不知道其他人死后如何,所以唯独二字不准确。其次,既然功德许愿机会随机选择宿主,你也可以认为来到这里也是一个小概率的随机事件。”
“这也太随机了点。”蒋凝秋不太满意这种半吊子的解释,“我开发票连五块钱都没中过,怎么可能……”
“高能反应,宿主请注意。”许愿灵突然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前方发现目标一号。”
“目标一……”突然被打断说话,蒋凝秋本来还有些不满,听见后四个字时却顿时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喊出了声,“我去真的假的?!”
周迟与谢擎深那般尊贵的身份,也只是被排在了二号和三号的位置,这位一号又是何方神圣?许愿灵说这十个目标都对这个时代以及她自己具有重大意义,难道……
“我从来不会开无意义的玩笑。”许愿灵回答。
蒋凝秋连忙将弟弟放在一旁,掀开遮帘探出半个身子向外望去。马车此时已出了城门,她下意识回头看,顿时怔住——
久经战火洗礼的斑驳城墙,城门上方两个古朴的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兴芒。
云儿起,起兴芒,十年寒窗志四方。
前世梦中频繁听见的童谣犹如在耳。大长公主在询问着什么,蒋凝秋却没心思去听清。她缓慢地坐回原处,只觉得手心*的都是汗水。
这只是一个巧合……她一遍遍重复地告诉自己。
更多的,她不敢仔细去想。
同时,城楼上。
“先前蒙谢兄以匕首相借,小弟才能在是守城战中保住性命。可惜刀鞘不幸丢失,几度来此搜索,却遍寻而不得。小弟惭愧,望谢兄海涵。”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贤弟不要放在心上。”谢擎深笑着接过少年递来的匕首,打趣道,“贤弟如此态度,反倒令愚兄受宠若惊了。”
少年神色平静:“先前小弟太过自负,言谈间多有顶撞,还请谢兄不要在意。”
谢擎深这次才真正惊讶了起来。他将少年上下打量一番,问道:“贤弟,夫子他……都与你说了什么?”怎么让你连性子都转变了?
少年微哂:“那时我心结未解,言行举止多有偏激。承蒙太师指点迷津,方才幡然醒悟。”他忽然敛了笑,郑重而又直率地看着谢擎深,“谢兄,你我不妨以七年为期,立下再会之约。七年后春闱,恩荣宴上,小弟自会坦诚结交,不再对谢兄有所隐瞒。”
他一直不肯告诉我姓名,怕是担心将来我会利用身份,偷偷为他开方便之门罢。这般清高,倒是有几分憨直有趣。谢擎深想着,爽快一笑,抱拳道:“好。七年后,帝都再会!”
少年报以一礼:“不远送。一路顺风!”
谢擎深骑着马并入车流之中,少年凝视着他的背影,无意地把玩着手中的物事。
“平安郎,平安郎!你找俺什么事?”身后传来刘三的吆喝声。青年汉子爬上了城楼,一打眼,便看到他手中式样古朴、做工却十分精致的刀鞘,“咦,这是哪儿来的?”
“三哥。”少年若无其事地将刀鞘收好,看向刘三,“劳烦三哥今日陪我去城外,将埋下的书箱取出来。”
刘三愣住,随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平安郎,你终于想通了?自打武夫子过世,又和小石头失散,你总算又振作起来了!”
少年淡笑:“让三哥操心了。良玉素来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而我,如今也已找到了自己该走的路。”
“路?什么路?”
少年转过身去,望向辽远的天际。那是帝都建宁的方向。
“平步青云,执掌权柄之路。”
亦是济世安民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