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鹫峰,朝露刚起,此时红日方出,残月未隐,正是日月同天之时。
朦胧的秋冥湖畔,那撑船的老人听见声响便放下竹竿,愣愣地望着不远处缓缓行来的一辆青布马车,他苍老佝偻的身躯豁然一震,快速走出两步,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老爷?”
清风卷动帘子,马车前已多了两条人影,两人穿过朝露,越走越近,只听一人轻声应道:“鹿翁,这些年辛苦你了!”
昆仑曾有“诗画情”三圣,撑起昆仑五十年屹立不倒;中州太白剑宗与幽州昆仑并列于世,亦是遥相呼应,故而也有“鹿桃林”三英,三人年轻时共闯断南蛮海,留下赫赫威名,原来这撑船老人正是“鹿桃林”三英中的最年长者——鹿西翁。
“真是老爷?!”鹿西蒙神色激动,立时便跪了下去。然而却被林浪夫用一股内劲扶了起来,鹿西翁问道:“老爷,您跟聂云刹约战之期,不是还有半月吗?怎么……”
林浪夫抬头看了看秋冥湖心那座朦胧高耸的雾鹫峰,淡淡一笑,说:“既然是来了结恩怨,何必弄的天下皆至,吵吵闹闹。”
鹿西翁急切地看了看林浪夫,苍老的脸上满是忧虑地说:“可……老爷,您的伤……”
“天下之事,哪有完满?走吧。”说着,林浪夫便踏步向湖中走去,桃鹿二翁对视一眼,也举步跟上,他三人轻功绝顶,踏在湖面也如履平地,朝露披在三人身上,如隐了一件鬼魅纱衣,恰似天上来客,扶幽宫一路守山弟子竟无一人有丝毫察觉。
但是,却有一人与林浪夫心心相通,正是聂云刹;扶幽宫深处的庭院中,傅霄寒汇报完要事尚未离去,便已感觉到了聂云刹忽然变动的气息,便轻声问道:“宫主,怎么了?”
聂云刹看了看栏杆前落满残花的小池,双眼微凝,深吸一口气答道:“他来了!”
“他?”傅霄寒一时不解,转念间便反应过来,瞬时脸色惊变,“林浪夫!?”
“嗯,”聂云刹点点头,吩咐道:“总算要解决这一场恩怨了,将他迎上山来!”
说话间,聂云刹轻轻一抬手,那小池中豁然射出一口漆黑如墨的宝刀,那宝刀说是刀,却比许多刀都要窄上几分,它弯如残月,细如春柳,薄如蝉翼,冷如寒冰……正是聂云刹当年征战四方的神兵——七煞刀!
七煞刀,原名七杀刀,所谓七杀,乃是:杀仇、杀怨、断情、灭绝世上不平、斩尽人间娑婆、破开挡路神佛、焚燃噬心孽缘……
刀,是绝情绝命的刀!
刀,是积怨不平的刀!
刀,是诛心裂魂的刀!
或许因为恩怨仍在,尽管七煞刀数十年未开封,寒光却依旧不减分毫。花儿瞬间枯萎,水池凝结成冰,就连傅霄寒一身浑厚的内力都不禁打了个寒颤,接着他才反应过来,立马躬身退出院子,刚过院墙,一道剑光便冲霄而起。“当当当当……”,雾鹫峰上,扶幽宫中瞬间金铁齐鸣,响彻云霄,一时间满城皆惊……
“他来了?!”薛岳一边向大殿奔去,一边大声喝问。
那上林院弟子轻功远不及他,被他甩在后面,不由得拉开嗓子应道:“是的,薛长老,剑圣林浪夫已经上山!”
……
耳边钟声急鸣,林中人影穿梭,林浪夫三人却仿佛置若罔闻,继续向山上行去,三人看似步法缓慢,却一步数丈远,听见钟声的扶幽宫守山弟子拼命追赶却只能越拖越远。
“呲”
不多时,只听一声风鸣划破长空,一口寒光闪烁的宝剑忽然射出径直插在上山的最后一阶石梯上。宝剑嗡嗡颤动几下,傅霄寒也紧随而至,挡在了前方,宝剑已经入手,周遭的雨露正随剑势而凝聚……
“巴山夜雨剑!”
林浪夫与鹿西翁脚步丝毫不停顿,唯有桃谦桃翁踏出一步,拱手抱拳:“原来是傅霄寒傅先生,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剑势不凡,听闻去年你连番闯入中原,天墓山庄庄主白诺城,甚至昆仑三圣之一的元清丰老前辈都奈何你不得,今日老头子便讨教一番!”
傅霄寒的余光扫了一眼与他错身而过的林浪夫二人,却不敢有丝毫异动,只是回神看了看桃翁,也抱拳回礼:“桃翁之名,亦如雷贯耳,只是你手中并无摘星桃木剑,你要如何讨教?”
桃翁淡淡一笑,道:“无妨无妨,剑在心中,剑在风中!”
说罢,桃翁的身子豁然射出,双指并拢,竟然化气为剑,他的身躯虽老,但轻功剑法皆是绝顶,瞬间便破开那一层浓浓的山雾,就已到了傅霄寒的身前,三尺气剑直刺命门。
傅霄寒身子飞旋急转,夜雨剑又快又密,电光火石之间,便有一片密如急雨的剑气当头罩下,气势如寒山夜雨,摧枯拉朽。桃翁迎面冲去,如夜雨中的寒梅傲立,双剑登时相击,交错声瞬时连成一片,响彻山间……
周遭的扶幽宫弟子越聚越多却无一人敢出手,林浪夫与鹿西翁两人如入无人之境,两人踏上最后一步石阶,宫殿前的巨大石台上已围了整整一圈扶幽宫的上林苑精英,足足有十七八人,正是以段新初为首。
段新初看了看林浪夫,自觉地移开了视线,对鹿西翁抱拳道:“饮风冒雪,孤舟独影,没想到,老先生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鹿翁前辈,您在我雾鹫峰下摆渡数十年不愿展露身手,今日晚辈们正想一试究竟!”
“鹿翁,你就留在这里!”
林浪夫轻轻说了一句,身子微微一颤,再要看时人影已然不见,段新初和鹿翁同时抬头望去,那刚刚破开窟窿的云层又重新合闭。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普天之下,站在最顶端的唯有他二人而已,除他二人外,漫漫江湖皆是看客!
或许因为雾鹫峰够高,此时下面的拼斗声音已彻底断绝,只有朝露中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平静。聂云刹缓缓睁开双眼,看了看容貌已逐渐清晰的林浪夫,淡淡地说:“前辈,不想你我一战过后,竟然三十年才再见!
时光荏苒,岁月如河,林浪夫亦叹道:“是啊,更没想到三十年未见,你我再见时仍旧是你死我活之时!”
聂云刹缓步走近几步,又说:“如今,我的态度依旧未变,前辈固执己见、挡我去路,实为逆天而行!”
林浪夫长叹一声,道:“当年仁宗陈煜感染奇疾,恰临中原与海云边因水师偏将逵海林误闯零丁洋之故而剑拔弩张,时隔十几年,萧山景故技重施,不过就是为了挑起战事,我为天下太平记想,便担保你夫人入宫诊治。哎,只是没想到竟然酿成一段孽情……当年的你一怒之下率领扶幽宫众高手闯入长安,陈氏皇族几乎全被屠戮,陈煜也重伤狼狈逃出皇城,你所做已远超陈煜之罪,况且他并非凡人,他若死,天下必然大乱,那时所伤所死的百姓又不知几何!如今三十余年过去,莫非你现在还不能罢手?”
“非也!”聂云刹冷哼两声,又说:“于天下苍生而言,大周已历六百余年,到了如今,陈煜昏庸无能,他重奸佞而远贤臣,寡仁义且失恩德,况且又有狂妄傲慢、心中无畏天道,大周早已气数殆尽,如今正是改朝换代、乾坤重立之时!于私,他淫性贪色、背信弃义,辱我太甚,他若不死,怎能消我心头之恨?前辈连翻横加阻拦,于情于理乃至于天下苍生而言,都是逆天而行的大错也!”
林浪夫仔细听罢,也走出几步,随聂云刹一同看着脚下的云海,说道:“你所言非虚,陈煜确非明君,从他登基之后,长安之风已越加的浑浊糜烂;老丞相宋遗负气辞官归隐,王玄策借病归田,骊山候司青朔和中书令李淮含冤待雪,就连镇南将军叶相南也憾死东风亭……桩桩件件,他都难逃干系!可是,你想没想过,陈煜虽非明君,至少天下尚能稳定,如今外有武疆王萧山景蓄谋已久、虎视眈眈,内有李易手握重兵、以待时变,就连长安也是争权夺利派系繁复,更别说江湖,各大门派虽明面不动,实则暗中早已再选择靠山……陈煜虽罪孽深重,但干系重大,他若死,必然群雄并起共争天下,到那时,所伤所死,何止万记?”
聂云刹双眼微凝,冷冷地说:“前辈此言差矣!古往今来,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历经腥风血雨,尝过剜心锉骨之痛才换来的?当年商汤残暴,周太祖以区区夜侍书郎起兵,前后十八年,历经数百场生死血战,最后兵至朝歌,不也是几乎毁了半城才建立的大周?正所谓破后而立、浴火重生,今日之时正如当年!”
“呵呵,周太祖,”林浪夫苦笑两声,摇着头说道:“可是普天之下又有几个周太祖?萧氏家族虽野心勃勃、谋划数代,实则穷兵黩武、蜉蝣撼树;李易假公济私,不过是为了报当年陈煜轻视他家姐李皇后的私仇罢了;周元弼以贩卖军马起势,为人两面三刀、狡猾无比,所做也不过就是党同伐异、培植亲信……这三人,有哪一个可以自比周太祖?既然是破后而立,就该留下收拾残局,重整乾坤的贤能之人,可惜这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脚下云海翻腾,林浪夫顿了顿又说:“你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公道,何必拉上全天下苍生?若只是为了公道,你当年毁灭皇城,屠戮陈氏千百无辜,可算报了一半的仇;那另一半的仇,老夫也在十五年前替你报了!”
“替我报了?”聂云刹微皱双眉,一时不解其意。
林浪夫点点头,接着说道:“正如你所言,陈煜乃忘恩负义之辈,当年我组建古道神盟,率领八大门派拼死护他,他却暗藏心机,特地颁下八面天道令,引起江湖纷乱、互相残杀。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不放心,所以他便暗中设计将流星半月阁的阁主李君璧骗入宫中,设伏暗杀!所以,如今天下所谓的天道令,实则已缺其一,永远也不可能合闭……暗杀李君璧之事被我发现后,我愤怒之极,连夜闯入皇宫,万般罪孽皆因他淫心色欲而起,老夫便断他祸首男根,让他此生再无子嗣儿女,也好逼他另选贤能,重整乾坤!”
“此言当真?!”
林浪夫之言如天降惊雷,聂云刹一时竟然也震惊地不敢相信。
林浪夫点点头,叹道:“这些年,他为避人耳目,不断从各地选招秀女,却始终未能再生下一男半女,也是因此之故。所以,若真要计较起来,或许普天之下,他陈煜最恨的不是你聂云刹,更不是李易,而是我林浪夫!”
“哈哈哈,当年那狗皇帝为了逃命,不惜脱下龙袍穿上内官太监的衣裳,没想到……哈哈哈哈,没想到如今竟然真成了太监,哈哈,有趣、有趣!”
聂云刹仰天狂笑几声,许久才回头看着林浪夫说道:“前辈大义,我佩服至极,不过尽管如此,却仍旧不能消我心头之恨,只要我活着,陈煜就必杀无疑!若论及天下,依我看来,天下苍生即如棋局,亦如野草,棋子若摆好,自然会有收拾残局的人,野草嘛,自然杀不尽斩不绝,纵观史书,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不管多大的腥风血雨,只要棋局重整,来年自然春风再生,乾坤依旧!”
“当真是怨恨不平、心魔难除!”林浪夫长叹一声,缓缓抽出龙葵长剑,直指聂云刹说道:“既然如此,你我还是刀剑说话吧,也不知这三十余年,你从薄云凉留下的秘籍上又学到了几分,那本天下第一的魔功!”
“魔功?呵呵,不过是痴情男女的情话罢了!既然前辈在先人留下的石碑上一观片语,想必也是有备而来,所谓天无二日,你我既然号称剑圣刀皇,今日之后便只能留下一个了!”说话间,聂云刹也缓缓抽出七煞刀。
刀剑刚出,气势已瞬时笼罩而下,山下的拼斗戛然而止,方圆数十里的刀剑兵刃同时诡异地从主人手中脱掌飞出,直向雾鹫峰顶飞去;不多时,密密麻麻的刀剑长河便射穿朝露云海,在雾鹫峰顶的高空汇聚成一个足足有数十丈巨大的“杀”字,刀剑炙热如火,杀气似黑云压城,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