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宁宫出来,绕过军机处过内右门,就到了乾清宫。之宜出门前听太后说,皇帝邀了纯亲王,就在南书房前边儿的空地上跟外师傅练布库。
李德顺瞧见边儿上站了个穿绿裙子的宫女儿,走过去瞧,“哟,这不是太后身边儿的之宜嘛,这是有东西要送?”大总管低头看见之宜提了个食盒儿,估么着是刚才听见万岁爷和王爷要练布库,让人给送吃食来了。
“李安达好,您吉祥。”之宜微微敦福,“听说万岁爷邀了纯亲王,太后今儿吃了新鲜东西,让我过来给送些冰碗子,给两位主子爷解解暑气。”
李德顺让她稍待,自己抬步过去禀报。过会子瞧见纯亲王朝她这边儿走过来,一脑门子的汗,看见之宜一笑,“来啦!”之宜敦福请安,把盒子打开,里头是调好了的冰碗子。
崇宁看了觉着挺新鲜,“我替皇帝哥子试试。”抄起一碗就往嘴里送,清凉解渴,口感爽脆。之宜看他模样儿,觉着应该还过得去。爷们儿狼吞虎咽,一碗东西三两口就下肚儿,勺儿碰了瓷碗发出脆响往食盒儿里一放,这就吃完了。
“这么个吃法儿没试过,挺不赖,赶明儿我也让他们这么的给我做。”之宜笑了笑没答话。
她远远儿看见大总管过来了,看见纯亲王一打千儿,“王爷,东边儿暖阁里给您备好了,您梳洗梳洗换身儿衣裳,万岁爷过会子宣您,一块儿过慈宁宫陪太后用晚膳。”
纯亲王应个声儿,转身朝东北边儿去了。
之宜有点儿为难,打开食盒儿给李德顺瞧,“安达您瞧,刚才王爷过来说先替万岁爷尝尝,我这做奴才的也不敢拦着,您说这……”
大总管安慰她,说没什么,这种小事儿万岁爷不计较。她心下安生了,要把食盒子递给总管呈上去完事儿,可人家没接,说万岁爷传她回话儿。之宜提步子跟着往前走,心里头直抽抽儿,都说万岁爷面冷,办政务雷厉风行,她可得小心着措辞,好好儿留神自个儿小命儿。
到了西暖阁门口儿,有阿哈进门通报,出来了给她掀帘子,让她进去。头一回进皇帝寝宫,她也不敢左顾右盼,眼神儿一扫,所到之处没有金玉宝气的景儿,倒是古朴雅致的紧,摆设也是朴素里透着些精巧。之宜对这皇帝有了点儿好感,生在皇家,倒是没有八旗爷们儿的纨绔样儿。
打西边儿听见水声,她扭头一看,里头用屏风挡着,后边儿有个人影子,露出来半个脑袋来,后脑勺儿冲着她,看样子万岁爷这是擦身子呢。
她把食盒儿放在地上,朝着屏风后面的人下跪请安,“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听见叫起,她把食盒搁在桌子上,低头看着地面,安静站边儿上等着。
皇帝穿了身儿便服从里头出来,到椅子上坐了,之宜把食盒儿打开,里头围着的冰已经化了一半儿,她把里头冰碗子拿出来摆在皇帝跟前儿。
“你做的?”皇帝说话端稳,端起碗拿勺儿搅了搅。
“回圣上的话,是奴才做的。”她跪下去回话,依旧微垂着眼睛。
皇帝看了她一眼,觉着眼熟,细想想终于回忆起来,眼角儿若有似无的笑了笑,叫她起来回话,便开始低头往嘴里送,边吃边问了太后近况。之宜小心着措辞,一一答了。
“你怎么不看我?”皇上饶有兴致的觑着她,其实他一直在看,想看她是不是能回忆起,认出他来,可之宜始终微垂着头不曾抬眼睛瞧他。皇帝有些泄气,他自认自个儿容貌上还算过得去,怎么竟入不得她的眼么?
“回圣上话,圣上九五至尊,奴才惶恐。”
“假话。”
“圣驾面前,奴才怎敢欺瞒皇上。”之宜始终沉着从容,似是换了个人,往日在太后那儿的俏皮样儿全然没了。
皇帝觉着没意思,也不继续问了,低头吃,吃完了把碗磕托一放,抬步起身到里边儿三希堂去了。之宜听着刚才那声响,心里直犯嘀咕。主子爷不会是生气了吧!自己也没怎么着他啊,她心里感叹君心莫测,把碗放进盒子里收好。
“皇上要是没有其他吩咐,奴才这就告退了。”说完打算听见回话就退出去。
“谁说让你走了!”
这话出了之宜所料,原是要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接着听吩咐。
皇帝心里气极,自己都想起来了,她倒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嘴上又不愿意发难,没的丢了他仁君的气度,只好自个儿憋着。印象里,她是个活泼的姑娘,从骨子里透着生气,可现在呢?是这半年把她的灵气儿都消磨光了吗?他不信。
舍不下面子问,只好给自己安排个台阶,“你回去告诉太后,过会子我就和纯亲王过去。”
“嗻,主子还有其他吩咐吗?”这回她不敢自己瞎揣摩了,站好了听吩咐。
“出去吧。”
“奴才告退。”她这才敢退出去回慈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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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宜有些丧气,头一回面圣就把万岁爷他老人家惹得生气,她决定以后遇上皇帝能躲多远躲多远,她还想留着脑袋出宫跟她额涅哥子团圆呐。走着走着,她突然想到一会儿还得看见他,她就想哭。
太后看之宜老半天才回来,一眼瞧过去,那丫头整个人发蔫儿,让苏嬷嬷领进来问话。
“东西可是都送过去了?”
“回太后,都送过去了,奴才看着两位主子爷吃完的。”
“那就好,怎么看你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皇帝训你了?还是崇宁又逗你啦?”
“奴才惹万岁爷生气了,可奴才也不知道是怎么惹万岁爷生的气。万岁爷让奴才跟您回话,一会儿就跟王爷过来陪您用膳。“其实她心里头是有些委屈的,莫名其妙就惹得盛怒。
“太后,您过会儿让苏嬷嬷伺候您用膳吧,奴才万一一不小心又惹了主子爷不高兴,奴才怕是小命儿就不保啦,没法再伺候您了。”
太后头一回瞧见小丫头害怕,安慰了两句,让她下去歇着,明儿早上叫起儿再来伺候她梳头。之宜听了挺欢喜,给老太太说了一堆吉祥话儿,便回住处去了。
之宜下去了没多久,就听见门口太监扬着嗓子通报,这是她两个儿子来看她啦。三个人坐在一块儿寒暄几句,太后不着痕迹瞧着皇帝的反应,倒不觉着像是之前发过脾气的,她放下心,估摸着是那丫头头回见着皇帝那样的冷面,给唬住了。
膳桌上多了两幅碗筷,晚膳自然也比平时多了不少,娘儿仨边吃边聊,气氛挺愉悦。崇宁期间问了那冰碗子,太后跟她说道了,嘴里直夸之宜贴心聪慧,自个儿有了她,平日里添了不少乐子。
皇帝看他皇额涅讲得尽兴,心下生出些烦闷,感情那丫头还是独独畏惧他,听着倒还是原来那心性儿,想想也就不烦闷了,慢慢来吧,他会让她认出来的。
用了膳,两个儿子又陪着说了会儿话,太后看了看外头日光,大概是到了礼佛的时候,便开始赶人了。
出了慈宁门,崇宁跟皇帝告退出宫,往西华门那边儿去了,万岁爷要回西暖阁接着批折子,他沿着西一长街溜达着走。自打进了慈宁宫,他就没瞧见过她,是为了躲着他么,脑子里越想越乱,他叹了口气,拾阶过了隆福门。
回乾清宫这一路上,李德顺提心吊胆。他主子爷不高兴了,可这为了什么不高兴,他竟是半点儿都没猜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小心伺候着。打万岁爷进了西暖阁,大总管右眼皮就一直跳,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不安生,吩咐了刘全当差四处留神。他在心里头念叨着阿弥陀佛,可别出什么乱子。
夜色深沉,已入盛夏,即使日落西山,也让人觉着闷热。
外头黑漆漆一片,远处只有几盏宫灯照亮儿,皇帝在屋子里头勤政,李德顺在屋子外头候着,他心头不踏实,不敢卸差事,总觉着要坏事儿。虽是在伏里头,可他觉着从脚底下往上冒凉气儿。远远儿听见一慢两快的打更声,这是过了亥时了。万岁爷准备就寝,在屋子里喊人,李德顺赶紧叫人预备上,进屋伺候。
正忙活着,大阿哥的乳母突然到乾清宫外求见。这会子宫门早已落了锁,想是有急事儿。值班太监进来回话,说大阿哥戌时开始发热,高烧不退,已经禀明了皇后,皇后宣了太医,现在和淑妃都已经过南三所去了。
大阿哥名裕敏,今年四岁,为淑妃佟佳氏所出。皇帝还是阿哥时,奉旨娶了蒙古贵族富察氏为福晋,夫妻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位福晋样样好,只是一直无所出,后来请来太医瞧病,说是妇科上有些症候,不好生养,福晋五内郁结,从此精神头儿愈发不足了。
后来,先帝爷又指婚了兵部尚书佟禄的小女儿作侧福晋,头年便有了身孕,转年入秋诞下男婴。先帝大喜,赐名裕敏。
先帝爷驾鹤西去,崇礼为嫡长子,乃先皇后所出,理所应当的继承大统,御极称帝。后宫只两位妃嫔,大臣们也曾上过折子劝万岁爷大选,充裕后宫,以育皇嗣。然皇帝未曾多加理会,若大臣们奏得多了,皇帝便会训斥,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多想想怎么让百姓过得更舒心些,后宫是他家事,还请他们这些肱骨省了这份心思。
如此两三次后,上折子的人便少了许多。大家伙儿就盼着这独一位的阿哥能平安长成,丰裕敏慧。
听见阿哥病了,万岁爷披了件外袍就往外走,李德顺赶紧着跟上不敢多话,一帮子人浩浩荡荡往南三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