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们休息的时候,正是下人们热闹的时候。
今夜乌云遮月,一进进的深宅如巨大黑影,暗暗夜色里有些森然,纪家倒座房里却烛光点点,私语阵阵,很是热闹。
下人们伺候主子是轮班制,不值夜班的此刻正好回房,休息前凑到一起打热水洗漱,或者做点未完的针线,心情放松时免不了说点小话,今天有什么好玩的事,得了什么赏,受了什么气,听了什么八卦……很多时候,主家的秘密就在这些下人嘴里一一呈现出来,只要你会分析,能把看似没关联的事想出个大概。
周大趁着夜色潜到了这里。
他左右瞧了瞧,脚尖轻点,夜色掩映中,动作极为飘乎地跃上屋檐,腰一挺背一翻,整个人倒挂在檐下。
“娘说的可是真的?”从东数第三间屋子里,窗子未关严,一个年轻媳妇正在给婆婆洗脚,满脸惊喜姿态殷勤。
“那是,娘什么时候骗过你?”做婆婆的满脸得意,微胖的脸上挂着大大的笑,许是水温正好,媳妇又服侍周到,她眼睛眯了起来,声音微懒,“娘服侍大太太这么多年,最懂她心思,她今日已经给了娘准话,这次的事办好,大厨房管事的位置,就是你的。”正是李氏身边的王妈妈。
“谢谢娘!”年轻媳妇满面笑容,“她们羡慕我有个好婆婆,一个两个酸话满口,这么好的婆婆,我才不让给她们!”
“调皮,”王妈妈舒服的叹了口气,“不过要办的事可不能忘了。你帮我记着,五日后周大夫再来一回,开了方子药材交过来过时,你把那样东西添进去……”
“可是娘……万一那周大夫不来怎么办?”
“九少爷病的厉害,他怎能不来?”
“那九少爷……要好了呢?”
“放心,他好不了。”烛光下王妈妈咧开嘴笑,腥红的唇舌有几分骇然,年轻媳妇慌张的低下头,拿帕子给婆婆擦脚。
周大眉毛微锁,竟然真有鬼祟之事!继续听却没别的消息……他眼睛微眯,耳朵微动,注意周围动静。
“你听娘说,那乳饼可是好东西,只要打听了来,你学会了,八少爷喜欢,老太太中意,这大厨房的位置,就会是你了……”
“可是媳妇从未听说过……娘从哪里知道的?可是真的?”
“从哪听来的你不必管,必是真的。我下午已着人去打听了,这两天事忙,你帮我听着回来的消息……”
声音有些尖刻,还有几分熟悉,是李氏身边的刘妈妈。
周大并不知道刘妈妈口里的乳饼乃是纪居昕说的,听到两边都在说大厨房,目光微闪,这是大太太房里两个妈妈给小辈争位置……
“听说大房庶子回来了,你在老太太院里当值,见了没?”
“见了见了,九少爷长的可好看,就是怪可怜的,被大太太按着训斥,你是没看到那场面,啧啧……”
……
“我觉得九少爷很快会被那位折磨死……谁家嫡母待见庶子?”
“嘘小声点……这可没准,我听说九少爷的生母可是大老爷的心头肉呢。再说九少爷那么好看,死了多可惜……”
……
“老太太为九少爷出头,把玉婵赶走了?”
“不会吧……九少爷这才来,老太太不可能这么疼他。”
“玉婵可是大太太身边得用的人,这么走多没面子!”
……
“绿云死了,你们还敢嚼舌头,是怕死的不够快吗?”
“唉哟姐姐,你可别吓唬人,绿云死了是她不听话,咱们都是忠心的,怎么会死?”
……
乱七八糟的话听了一耳朵,一个时辰后,下人们声音渐小,陆续休息了,周大才从房檐下跳了下来。
刚落地,就听到‘吱呀’一声轻响,他迅速侧身,隐在柱子后。
偏中间的位置,有道门打开了一条缝。
两个呼吸后,门缝大了一点点,稍后,一个杏眼削肩正当妙龄的丫鬟走了出来,软底鞋落在地面,没一丁点声音。
是玉婵。
夜已深,倒座房里灯基本都熄了,只离侧门近的地方远远挂了只灯笼。光线很暗,周大看不清玉婵穿了什么样的衣服,隐隐觉得颜色颇为亮丽,样式极其大胆。
她脚步匆匆,挨着墙走,好像很害怕被看到。
周大跟了两步,发现照那个方向走,应该是府里少爷们的院子。
今日老太太动静那么大,谁都知道玉婵快要被指人家,现在深更半夜往少爷们的院子里走,是想做什么?
周大跃上墙头,想看看她朝哪个院子走。
玉婵提着一颗心,脸煞白唇抿的紧紧,偶尔抬起的双眸里,满是不甘心!
是的,她不甘心,她如此出挑相貌,怎能随便配给下人!李氏之前答应她的出路,分明就是她心仪的少爷!现下是不行了……但她拼着一条命,也要走自己愿意的路!
如果不是九少爷……如果不是九少爷,她根本不会沦落至此!
待她站稳脚跟,淡定出手时,愚蠢的九少爷估计还不知道惹了什么人吧!
玉婵心跳剧烈,眼球游动,虽然害怕,但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周大觉得玉婵可疑,想跟上去瞧个仔细,只走了两步,突然背后发寒,有不好的预感!
他当机立断蹲下,双手扒着墙头,身体下滑,脚找到支点固定,小心探出头,往外看去。
不看就算了,一看满手都是汗!
纪家住的是被赐了爵位的老宅,现在爵位虽降了,宅子还在,这样的大宅占地面积不会小,所以没在城中心,位置稍稍偏僻了些。
倒座房挨着路,扒着墙头往外一看就是大街,往日里白天人都不多,晚上更是没有人烟。
可今夜突然劲风起,到处都是人!
一个个身着紧身黑衣,黑巾覆面,从四面八方赶来,路平坦的,就一路急驰,路不平的,就跃起,翻墙,跳树,一个个身手利落快如疾风!
再仔细看,这些人脚下动作整齐划一,跑起来手臂展开幅度很接近,这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人!
鼻间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并不新鲜,可见这是一群见过血,还经常见血的汉子,手里有人命!
周大额头冒出了汗,盯着这些黑衣人渐渐聚拢,最后围成一个圆。
圆心处,仿佛有人!
距离稍稍有些远,周大看不清圆心之人模样,只觉其身量很高,偏瘦,脊背挺直气质森寒,整个人如一把标枪,光是站在那里,就有凛冽杀气!
突然那人头微偏,双目如电,朝这个方向看来!
周大顿时觉得整个人身体僵了,手脚不听使唤!
那人眉眼极其锋利,单这一眼遥遥看来,就有股兵戈之气顺着头皮刮来,极其慑人!
周大赶紧缩头,只觉铁马冰河纷至沓来,刀光剑影血花飞舞,仿佛置身惨烈沙场!
他赶紧默念心法,令灵台清明,小半个时辰,听到四处都没动静,小心探看一番后,深呼口长气,往自己住处跃去。
师傅说的没错,他还差得远。
只是这消息,要不要告诉少爷?师傅说……
“不要……不要……不要!”纪居昕从恶梦中惊醒,大口的喘气。耳边传来树木枝条敲打窗棂的声音,尖锐的仿佛金戈之声。
窗外没有月光,也没有人影。
除了呜呜风声,什么都没有。
纪居昕看着自己的手,是啊,他回到了过去,十三岁的过去。现在,起码现在,他是安全的……
那些人……已经不能再伤害他。
他不允许!
脑内思绪纷杂,一时再难入睡,纪居昕索性闭了眸,细细想起以后打算。
首先,是内宅,他要保证自己吃饱穿暖。
今夜没用晚饭,肚子饿的滋味……再一次尝到,仍然难受。
这事明早老太太就会知道,借请安机会装晕有点不划算,怎样用才会有最好回报呢?
还有,他得通过大厨房的事,给自己弄到一些钱,有了钱,就算李氏下了吩咐不给饭,只要不把他关起来,想从厨房里买点东西,也是方便的。
李氏认为大老爷是嫡长,她是宗妇,纪家的一切都应该是她的。
田氏认为父亲起复,丈夫能干,仕途光明,根本不需着急,纪家总会是她的,别人谁都不配。
两个人关系算不上好,争风是有的,大仇却是没有。
李氏讨厌自己这个庶子,田氏却看上自己能为大夫谋好处,两个人目的一致,关系才好了起来,直到李氏把女儿嫁到田氏娘家,田氏哄得李氏处处听话,支持四叔得了爵位,纪家锦绣前途开始。
他要破坏这个过程。
可他是个男人,战场不应只在内宅。
他不想害过自己的人好过,除了内宅算计,更不应该忘记根本——四叔。
四叔是这个家的精神支撑,也是他悲剧的源头。
只要四叔前途多艰,他的算计就可以更加顺遂。
他必要破坏四叔的晋升路!
一年后四叔从翰林院走出外任,第一个靠的好像并非岳父,是谁来着……